第二日是参加做题会的日子,书院里正当田假,大部分学子都已回家,留在书院的大多是想去做题会上看一看的。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众人各自相约,结伴一同出发去青石书院。
青石书院与他们的朝明山书院不同,朝明山书院依山石而建,建立在山单县偏僻的一角,而青石书院就坐落在繁华的县里,临街而立,位于县衙旧址之内。
要是让纪清越评价,青石书院那就是妥妥的县政府大楼改造的学校,豪华地段上的高级学府,专供政府职工子女和有钱人家小孩念书。
青石书院在县衙旧址,新县衙与书院仅一墙之隔。
旧县衙大门内就是举行堂审的地方,有案子时人们会站在大门观看县令判案,如今变成了青石书院的大门。
旧县衙门口还维持着当年回纥人侵入山单后被火烧过之后的样子,木板与砖墙上遗留着黑色的焦痕,木头被烧出裂纹,大堂里“明镜高悬”的牌匾与象征“清正廉洁”的巨大屏风几乎被烧毁,已看不清字迹与画样,墙上、柱子上还有刀劈火燎的痕迹。
惨不忍睹。
这些是当时的县令特意令人保留下来的。
几十年前大黎与回纥有来有回地激战、划分稳固的边境线时,有一回,大黎战败了,回纥侵入山单大举屠杀,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赶走侵略者后,接任的县令看到山单的惨状,直接拍案将县衙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而保留下旧县衙的惨状,他要让来书院念书的学子都记得当时的惨状,时刻不忘念书的目的。
如今还维持在当时模样的只有大门与大堂,二堂、内院与其他房间一并改成书院,经过几十年的完善与拓宽,青石书院内里已别有洞天,用清幽雅致形容已经过于委婉。
李三郎与同窗一行人穿过堂审大厅,穿过“明镜高悬”的残屏,后面就是青石书院的院门,两小童抬手一摆:“诸位学子请。”
书院内部绿砖黑瓦,绕过影壁,一尊文曲星石像矗立在前庭,像是在审视着进门的学子。
学子们无不垂首作揖,拜过文曲星后才继续往里走,跨过一道门进入书院的二进院,这里才是正式的学堂,里面是一间间教室,门口挂有甲乙丙丁的牌子。
走过二进院穿过演武堂与藏书阁,终于来到后院,圆形的拱门大开,门内一片绿意,一条条笔挺的细柱遮挡直入的视线,隐藏后院的乾坤。
那是一片竹林,文人必不可少的歌颂对象。
名贵的金镶玉竹伴着早竹占据门内的一大片地方,绿意随风沙沙响,一条石板路从竹林中蜿蜒而过,通向花园。
李三郎评价“奢华”一词也不为过,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抄手游廊,少不了的池子,水光粼粼。
池子里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冒出小荷尖尖角,可如今不见踪影,水里只有随着锦鲤摆水而晃动的荇草,想来是官家整治寺庙的影响,县令让人除了池子里的荷花。
园内种着各种名贵兰花,点缀着玉簪、风信子、杜鹃、水仙,搭配绿树,春意迷人,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流连忘返。
“横坞烘霞”、“风荷晚香”、“竹林冬翠”、“荇塘烟晓”……都是书院内一年四季里独特的景象。
花园后还有骑射园子,里边养着十几匹红鬃烈马。
青石书院是山单县内少有教骑射的书院,养马的花销十分昂贵,不是普通书院与寻常人家能承担得起的。
此时的花园里已经聚集许多学子,县令的公子周梦松带着同窗在花园里招待来参加做题会的其他学子。
李三郎与其他人闲聊等待之时,竹林的石板路上出现一个褐衣身影,他身边跟着几个人,昂首阔步走进花园。
正是从州府来的房公子房影安,一同来的是他的同窗好友。
周梦松看到房影安走来,连忙上前迎接,怎么说都是父亲上峰的公子,不管两人去年闹得有多僵,见面还是要笑脸相迎。
房影安也不是来闹事的,他点点头没说什么话,跟着周梦松进去。
周梦松直接带人走进举行做题会的楼阁上,这就表示其他人也能登楼了,做题会可以开始了。
小仆们走进园中,提醒学子们登楼。
侍女们早在楼中准备好茶点,也摆好纸笔。
楼阁只有三层高,并不用于远眺,登上三楼能看到的正好看完整个花园,院墙边栽种一排排长竹绿树恰好可以遮挡视线。
非礼勿视。
周梦松与房影安登上楼阁顶层,推开窗就是另一个视角的绿意,满园春色。
房影安客气地与周公子道谢,示意周公子一切随意,随后他与好友坐在窗边欣赏美景。
顶层当然容纳不了全部学子,故而二楼一楼也都设立蒲团与长案,让其他学子也能思考做题,而每层楼都立着一位童子,他们负责将三楼的话传下来,让楼下的学子也能知道楼上的情况。
楼下的学子若是也想答题,可将答案写于纸上交给童子传到楼上,辩驳、评论也都由童子绘声绘色地同声传达,而且还会提前将讲述者的身份报出来。
童子一字不差地传达还不足以让他们震惊,反倒是他们能在讲述者话音刚落地时候也跟着说完,更让人直呼神奇。
李三郎与杜渊在二楼找好位置坐下,小童敲了一下铃,就听到将楼上的话传达下来:“青石书院杨灵综出题,夫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也。’今习其书,不识四者之所谓,盍举其义而陈其数焉?”
听到题目后学子都静下来,李三郎与杜渊也在思索题目的含义。
这是一道简单开门题,用来调动所有学子的兴致。《周易》是学子们都要看的一本书,只要认真看过,就都会知道这四个字。
丘圣人说过:“洁净精微,易教也。”
连同这一句话,圣人还说过其他四句: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乐,乐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怎么解释洁净精微?
正则获吉,邪则获凶,不为淫道,从善去邪,是谓洁净。
精微则是精深微妙之意,宇宙万物变易之理精深微妙,有其规律,拨开起表象找到其潜藏的道理。
这道题很容易答,楼下的许多学子纷纷写了见解递了上去。
这时三楼的童子轻敲了一下铃铛,开口道:“甘州鹿磐书院房影安房公子言,诸位都看过《周易》,其中深奥今日暂且不谈,由上一道题,我想起昨日所见,不知诸位可讲一讲其中的‘洁净精微’?”
“周梦松周公子言:不知是何所见?”
房影安:“昨日我在客栈看到街边有一杂戏师,他可控制一铜球灵活腾飞,不知诸位是否有所听闻?”
大部分学子听完,都点点头,那个杂戏师在山单主要的街道表演了一天,只要上过街的人若是没有亲眼所见,都有所耳闻,所以他们对于房影安说的自然有反应。
李三郎也想起昨天那个高个子说的,那人眼里充满惊奇,那个铜球看上去就如同他说的那样神奇。
虽然他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是在听到别人说这件事的时候,本能没有完全相信这事,而是在想是究竟是什么,让铜球飞起来。
只因纪阿兄讲的“两小儿辩日”的那个故事,足足让他缓了许久,直到现在,他还是未能参透纪清越所说的那些话,所以他是不信杂戏师能操控铜球飞起来的。
周梦松:“我在附近酒楼上也瞧见了,那铜球确实经十几人亲手检查,尔后才交还给杂戏师,随后杂戏师便隔空让铜球从最后一人手中飞起,不知房兄说的可是这个?”
房影安接着说:“是,不知各位如何解释你们心中对此的‘洁净精微’?”
周梦松一噎,三楼顿时静了下来。
房影安对众人的静默熟视无睹,继续说:“我有一友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凡物各自有根本。若你们都信这是神迹,便真是天大的荒唐。那日我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不少学子笃信得很,口口相传那是神迹。要是都如此,官家处置寺庙时你们又有何感受?拥护这项圣令?还是心中藏有怨言?”
不知道是不是被房影安说中内心的某些想法,众人吓得不敢说话。
没想到这次房影安的“地图炮”攻击了所有人。
一些学子羞愧得低下头,不知如何反驳。
房影安不想将做题会搅黄,语气松下来:“我有一题,你们自去讨论。人之仰而生者谷帛,谷帛丰则无饥寒之患,然后可以行之于仁义之途,措之于安平之地。今天下谷愈多而帛愈贱人愈困,何也?耕者不多而谷有余,蚕者不多而帛有余,有余宜足,而反不足,何也?”
周梦松似乎不想让这事轻飘飘地揭过去,随后他略显惭愧的声音从三楼传下来,童子并没有复述:“房兄今日指教的是,周弟知晓错端。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若是我等心中无自量,便是眼瞎心盲,往上走也只能任人摆布,今日是神迹显现,明日便是佛陀庇护,终将失了本心,无法辨别其中的洁净精微。”
他明白了房影安的意思。
没想到周梦松就这么低头认错了,在场的人还以为他们会再次吵起来,变成不可调和的死敌。
其实懂的人都懂,他们两人都不是小孩,不会单纯以喜恶交友,何况他们的身份都不简单,一个刺史大人的爱子,另一个县令的嫡子,久在官场之中,自然懂得审时度势,利害关系都是门清的。
人们相处起来,并非不是好友就是敌人这种狭隘的关系,对方身上总有能让人欣赏的地方,房影安身处高位,说话直截了当是必然的,但他肯一针见血地点出问题所在,这就是难得之处;而周梦松认识错误可以在众人面前低头认错,起了一个非常好的表率,也是难能可贵的地方。
李三郎眼中含着笑,心想这次做题会当真没白来,房影安这人既有见识又有魄力,而周梦松也知进退。
房影安犀利的出题让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似乎有人正感受到当下就是如此,也有人后知后觉,国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人甚至毫无察觉,在房影安挑明后才恍然醒悟。
这是一道关于民生的策论,说的就是当下的现象,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涉及甚广,匆忙之下是不易想全的,于是友好的几个人便凑在一起讨论。
做题会的氛围又重新回暖。
李三郎对此深有感触,田地广袤,耕作粮食占其中很大一部分,这些年来既无天灾又无大乱,收获的粮食自然很可观,可贫穷的人却越来越多,山匪也越来越多。
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土地。
相较于五十年前,如今国内局势算得上平静,几乎没有爆发动摇社稷的战乱,因战乱导致农民失去土地这一说不成立。
只能是别的人祸造成的。
为了新一轮的农耕革新,惠帝时期曾在全国招揽农耕人才,发明新的农耕工具与灌溉工具,又改进种植方法,教导人们如何酿造、养殖、种植、制肥,亩产终于从一石出头上升至两石。
粮食自然越种越多,可渐渐地,土地慢慢往少数人手里集中,权贵、地主、寺庙……
李三郎似乎领悟到官家处置寺庙的目的了。
一道接着一道题,每一层楼都有各自的热闹,这些题目从来没有最准确的答案,三楼的人也是提供了各种思考方向,令大家的人受益匪浅。
最后,有人壮着胆子问房影安杂戏师的把戏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房影安只是笑了笑:“说出来只是断人生路罢了,谋生不易,只要他不借此行坑蒙拐骗之事,我便不计较。可你们若再轻而易举地遭受蒙骗,别说我今日没有劝诫过你们。最后,祝诸位前程似锦。”
他拱了拱手,说完便带着友人告别周梦松,潇洒转身下楼,离开青石书院。
房影安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贵公子,目若星朗,意气风发,竟然想出这些题目,并通过题目点醒众人,无论是这种做法还是这种经历都是极其不易的。
诸位对这位咄咄逼人的房公子的评价彻底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