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请了圣旨,既然是演戏,就得把戏做全了,我奉旨顺道去了趟皇宫谒见楚贵妃。
许多年未见,楚贵妃依旧美丽动人,时间赋予她的仿佛不是岁月的老去,而是日渐成熟的魅力,与史湘妃两人一同蒙受天子宠爱,十年不衰。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太欢喜我,说话的表情不温不热带着疏离感,于是这次见面不像是姐妹团聚聊心,倒像是过场子似的。在懿德宫聊了不下十句,她便说倦了让我自个儿去吧。就在我退至殿门口时,她又喊住了我,染着凤仙汁的指甲托着下颔,懒懒地问:“听说……萧家二公子年前向十妹提亲,被十妹给拒绝了?”
我心头警钟大作,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一时看不清她的喜怒,便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风自弄堂吹进,一股寒意迎面逼来。
“本宫看这是一门好亲事,别人做梦都求不到的好姻缘,十妹怎这般不爱惜?”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波澜不惊的语气,高高在上的神态,让人根本无法将她与许多年前那个在雪地中捂面痛哭的女人联想在一起。时间,究竟让人改变了什么?
我甸甸低着头不敢看她,怕被她察觉眼中的感情,也不敢拿先前对常昊王所说那话回她,遂将当初推辞长乐郡主时的话托出:“悦容已有了心上人,对萧二爷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唯有拒此良媒。
“哦……”楚贵妃质疑稍许,极为复杂地看着我,又仿佛十分疲倦似的叹了一声,摆手道:“本宫乏了,十妹请退吧,回去后代为向各位长辈问个好,说本宫很挂念他们。”我点头称是,欠身弓腰退出,隐隐闻得她在身后呢喃:“你又怎么会懂他的好,这世上哪个男人比得上他半分?”
我假装没听见,迈着细碎的脚步走出殿门。外头的日光怎么的就让人觉得刺眼,心里苦笑着想,懂了又能怎样?你想嫁却不能嫁,我能嫁却不愿嫁,这姐妹俩还宁可没这揪心的感情不懂他的好,省去那份道不清的纠葛。奈何偏偏是懂了,才会落得伤心难过。
女人呐,为何总是沦陷情感的挣扎,明知是无边苦海却还乐此不疲?哪怕身份再高贵,哪怕发自内心再欢喜,到最后还不都是一样,看着别人细水长流罢了。
随领路的小宫女出懿德宫,一路建筑奢华,雕栏玉砌飞龙壁檐,锦绣宫闱恢宏阙楼,无不昭显皇家天威。
因是第一次进宫,觉得瞧着什么都新鲜,本是落落寡欢的心情稍作好转,一边闲步一边与前头领路的小宫女嗑话打发时间。半会下来却觉得乏味,那小宫女就像木鱼似的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不答,话说极短且表情呆滞。皇宫里头的人也真是死气沉沉太无趣,于是不再问话,自顾着一路玩赏。
路经一处院子,暗香浮沉,大片梅园开得繁盛。
须知梅花属寒,多在寒冬腊月里盛开,而今已过芒种,夏至将近,可不是这个季节里能看得见的稀罕物。
我不由觉得稀奇多看了两眼,忆起曾有一个白衣少年,便是被这调皮的花枝勾去了束发的簪子,刹那间长发纷飞于雪梅之下,乍现神人般的惊鸿风姿。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跟丢了人,那领路的小宫女早不知去了哪里,皇宫大院曲苑分错,我就这么周周转转地迷了路。眼前也不知道是哪处地方,残垣断壁,地上杂草肆意,朱门成碧,绿瓦蒙灰,想必是个荒凉许久的冷宫。
刚想再寻道路,忽闻宫殿里头传来人声,也没打算前去寻人问路,要知道这皇宫里头的人不比我那藏污纳垢的楚府干净多少,没准还肮脏得多。
正在迈步准备离开的时候,不偏不巧听见里头的人谈及“楚幕北”,不由停下脚步侧耳窥听起来。
“下月初五乃是三王四公朝贡之期,届时京都必然满城风雨,身为四公之一的楚幕北在这个时候宴请各方诸侯居心叵测。近日又获悉常昊王夜访楚府,楚幕北随即将爱女送入王府,似有拉拢常昊王之意,云盖先生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后头说的不正是我的事?我拉长了耳朵听得更加用心了。
屋内沉寂半会,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大司马无需忧虑,二十年之期已到,楚幕北多半是为了回归东瑜属地的事打点,只要大司马另择理由以天子之名拖他在京城,谅他魏国公心有图谋也不敢公然造乱。”
长川萧府,东瑜楚家,望原史氏,金陵司空,便是大经国四大家族的发源之地。
我呆滞半会,朝中还有哪个大司马?不正是骠骑大将军广成昕!
可知这广成昕是什么样的人物?黄口小儿朗朗上口一句童谣,道是:
“帝非帝,循南而坐俯作首,只知千计悦楚史;臣不臣,朝北而立笑指天,执掌君王天下事。”
说的便是经天子奢侈荒淫,长年宠爱楚贵妃和史湘妃荒废国政,国内大小政务全都由大司马一人掌管,以臣下之身代天行命。经天子十分信任他,甚至还荒唐地想要效仿古时圣君尧舜将帝位禅让给他,自己好安心玩乐,终被三王四公联袂劝阻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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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广成昕表面十分忠心,暗地里却培植自己的亲信,朝堂上铲除异己杀人无数。朝中无人不暗地唾骂他奸贼佞臣,又惧怕他的权势表面逢迎拍马;民间百姓也十分怨恨他,将他传言成青面獠牙好食童子肉的恶鬼,每逢孩子调皮就说:再不听话把你扔进大司马府喂妖怪。小时候夫子被我们姐弟三人气得七窍生烟,也曾口不择言地撒出这句话来吓人,就天赐和在劫两个傻小子相信,半夜还做了噩梦一前一后跑进我房里非要抱着一起睡。
这样的人在这么个隐蔽荒凉的别宫谈事,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罢?奸臣嘛,做的无非是窃国谋权。
下一刻,果真听到广成昕怒斥三王四公对天子不敬藐视大经礼制,誓言此番要趁他们朝贡之际给予教训,显示大经国浩瀚天威。
我摇头叹息,扞卫天朝神威是假,记恨王公阻止天子禅位让自己当不成皇帝才是真。古今往来的奸臣还真是一个德行,尽做些青蝇点素尖酸刻薄之事,倒是这云盖先生又是什么人,竟能让大经国第一奸臣对他如此敬重?
荒殿内,那云盖先生沉吟半会,安抚道:“大司马稍安勿躁,行大事者不可急近,理当知其可为而为之。”
随后广成昕询问该怎么做,云盖便铺桥就路言谈天下局势,天子势弱而诸侯强盛,此时与三王四公闹上台面实为下策。
广成昕怒道:“难道就让这样那几个王公们日益猖獗下去?”
云盖先生缓缓道:“人之时运如当空明月此长彼消,可先将诸位王公势力分而化之,集权中央。中强而外干,何愁不立君威?”又例指历朝贤人盛事,以史为镜而比当朝宏图,言辞凿凿竟是让我这妇道人家听了也不禁折服,广成昕更是直呼“先生真乃神人高见”,十分恭敬地请教分化天下诸侯的良策。
两人一番恭维之后,那云盖先生道:“分化之策无非从强到弱,或者从弱到强。兵书言:擒贼先擒王。纵观天下英雄无数,堪称治世能臣乱世奸雄之王者,仅有四人。”侃侃论及天下俊杰,竟与那假夜枭曲慕白当日所言大经国四公子出入无差,除了常昊王、萧晚风、司空长卿,最后一个当属楚幕北,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定位犹在气长子楚沐晨之上。
“楚幕北现远离东瑜属地居于京都,从他下手是否更为容易?”广成昕刚问出口就被云盖先生一声“不可”否去。
“那鲁国公司空长卿地处金陵最为偏远,可效仿战国秦谋以‘远交近攻’之计先行除去。”
“不可。”
“常昊王赵子都镇守八州十二郡,多年来拥兵自重,而今调来八万都尉兵于皇城十里外驻守,说是守卫皇城安全,分明就是要图谋造反,可以叛逆罪讨伐。”
云盖先生又否去,道:“虎踞高山犹可困,蛟龙飞天遁地更难除,若先斩去蛟龙,诛虎就无后顾之忧了!”
“哦,何人是蛟?”
云盖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反问:“司马大人认为鄙人才能如何?”
广成昕想也不想夸赞:“先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大智者”。
云盖先生讪笑几声,道:“大司马过誉了,若干年前我曾与一人比斗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以及周易堪舆八卦之术,你道结果如何?”
“先生学识渊博批命断字堪称天下第一神人,自当是先生胜。”
“错矣,是朽者败了,而且是七局七败!”
广成昕惊讶结舌,云盖先生又道:“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大司马统领御林军八十万通晓兵家纵横之术,怕是在他的面前也要自愧不如。”
这话已经把人抬到了神人境界,文治武功如此神通,若真有这样的人,天下何愁不落入他的囊中?广成昕质疑,我暗中听着也几分不信。
云盖先生喟然长叹:“可惜天妒英才,纵然他运筹帷幄有神功,虎狼之心吞天下,奈何上天赋予他这样的才能,却没有赋予他这样的时间。曾有相士为他批命,道此子活不过二十五岁。”
广成昕语态隐含肃杀:“莫非先生所说的,是郑国公萧晚风!”
我的心头猛然一跳,居然是他!?
一张冷漠无情的面容顿时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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