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谢玉昭看出他的动摇,顺手将垂落胸前的头发挽到耳后,道:“我还得征求另一个人的意见。”
乌棠下意识蹙起眉,未等开口询问,便见眼前的少女自顾扭头唤道:“少寂,你来。”
他额角微抽。
这个毒妇。
明知他与少寂素来不对盘,还特意叫他过来,趁他病要他命,真是总算逮着机会折磨他了。
被点到名字满身煞气的少年顿了顿,也未问缘由,乖乖依言抬步上前。他身量颇高,走至少女身侧时,罩下一片薄雾般的虚影,鸦青裙摆撩起清风。
乌棠:...草,这副被驯服的模样真好恶心。
行至一旁,少寂垂下眼睫安静等着她下一句话。
他鼻梁高,骨相极好,衬得侧脸轮廓隽秀流畅,兼有几分锋锐之气。被他这样盯着,谢玉昭突感一阵目眩神迷,险些将脑袋里的话都忘掉。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生的这样好?
像是一个火柴人突然长了脸,又突然有了性别。
这个念头实在不太礼貌,她轻咳一声,正欲开口,便听少年语出惊人道:“要杀掉吗?”
声音是理所当然的平静。
谢玉昭:?
她差点被自己呛到,有些惊恐道:“干嘛啊你!”
少寂微有不解,眼中罕见地露出几分茫然。
那叫他来做什么?
难道不是怕杀了这和尚会脏了自己的手吗?
乌棠:...够了,老子自己死。
“......”
谢玉昭头疼地拍了拍额头:“...你不是说之前同他有过节吗?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少寂:“说。”
“就是,他以前抢了你什么东西,我让他加倍给你还回来,若是还不了就让他拿别的,或者你揍他一顿,再或者...”她支支吾吾,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兜了一个大圈子也没说到正题上。
少寂却听懂了,他缓缓蹙起眉,打断道:“你想放他走?”
谢玉昭心虚着不敢看他的眼睛,胡乱点头。
可恶,怎么感觉这一幕的她好圣母啊...
谢玉昭恍惚地想,大概她死了都得变成一颗舍利子。
明明之前还像黑社会团伙一样密谋如何搞砸人家的好事呢,结果转眼就洗白身份为受害者发声了,更可恨的是,这人之前还阴过少寂。
可又正是如此,才得问问少寂的意思,他们一向是个平等民主的团体。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后面看戏的阿宓踮起脚尖,好奇张望着:【他俩干嘛呢?嘀嘀咕咕的,到底打不打了呀?】
自认为掌握所有情报的伏流火自信一笑,故作高深道:【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年轻人。】
裴文竹鄙夷地扫了他一眼,眼见前方陷入较为和平的谈判环节,她便扭头跃下高台,去看望角落里半死不活的陆衷。
少寂定定盯了谢玉昭一会,眸色渐暗,透出点锐利的冷意。就在谢玉昭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他却轻轻淡淡地收回视线,“嗯”了声。
少年身如青松,几缕黑发垂在颊边,敛下眼睫之时,眼尾稍垂,少了些锋锐,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清的...可怜?
谢玉昭的良心更痛了。
她才是那个立场左右摇摆、十恶不赦的反派。
她自知理亏,只好拉上少寂的衣袖,放软了声音哄他:“别不开心。抉择权在你手里,你若不想就算了,还是你重要的。”
少寂垂眸瞧着她抓着他袖摆的手指,纤细瓷白,指尖泛着淡淡粉红。
半晌,他低声道:“你做决定便好,我听你的。”
乌棠:......
乌棠:我~听~你~的~
他面无表情,竭力遏制着呕吐的欲望。
杂草地,这下是真不想活了。咱他娘的还是一起上西天吧。
-
于是这场莫名其妙打起来又莫名其妙收手的闹剧以少寂的委曲求全收场。
——虽然这所谓的“委曲求全”只存在谢玉昭一人眼里。
在其它人眼中,比如乌棠,对少寂只有鄙夷。
以前倒是没发现,这小子居然是个老绿茶。
听说谢玉昭想要将乌棠戏耍他们的事一笔勾销将他放走,余下几人虽然不理解但还是表示尊重。
毕竟他们都是受过和平主义思想教育的良好青年,就算再不喜欢这小和尚,能和平解决的问题还是不怎么习惯上升到武力。
相对的,乌棠将带他们走出幻阵,并留下指引纸鹤,助他们走出嘉定山。
幻境中的时节一年四季都停留在春季,因为乌莲最喜欢春天。
他们又回到了那间破庙。月色皎洁,撒在庭院中簇簇扎堆儿的野花上,浓郁草色张扬渲染,静立其中的,是一株树干挺拔,满枝繁花的桃树,晚风吹拂,娇嫩花蕊摇曳生姿,舞下漫天的繁花。
乌棠站在花雨中央,伸手接住一片花瓣。
谢玉昭甫一出来便看到了这副场景,她微一犹豫,还是走到乌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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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所有伪装都已卸下,乌棠也懒得再带上扮做“乌莲”时嬉皮笑脸的面具,露出最原本的模样。
柳眉桃眼,朱唇昳丽,比女子还要浓艳三分的样貌,面上神色却尽显疏离,清冷淡泊。
感受到她的到来,乌棠翻过手掌,看那片花瓣慢慢悠悠地飘落泥土。
二人静默许久,乌棠率先开口:“若我一开始便与你真心相交,你也会像对少寂那样对我吗?”
声音清淡悠远,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禅意。
第一次让谢玉昭清楚地意识到,这人是正经的佛门出身。
她略略怔忪,很快笑笑:“不会。”
乌棠瞥了她一眼。
短暂的相处,他也稍微摸透了些她的性格。他本以为在这“会”与“不会”的二选一中,谢玉昭更有可能说“或许吧”来糊弄他,没想到她竟然这么不留情面。
乌棠:“为何?”
“因为你爱背后捅人刀子,因为你心眼多,因为你哥宝男,因为你没头发,”谢玉昭开始睁眼胡说八道,“这么多个因为,你选个自己喜欢的。”
乌棠却笑了声:“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当时阴了少寂。”
谢玉昭懒声道:“你知道就好。”
桃花簌簌吹落,涌起丝丝缕缕清幽淡雅的暗香。远处空无一人的小镇仍旧亮着百家灯火,等待着某个人的归来。
乌棠静静看了会,才道:“每个人的出场顺序很重要,若你先遇到我,你也定会讨厌他,人总会下意识偏信亲近之人。”
谢玉昭:“或许吧。”
这倒是他预料到的回答。
“可你不了解他。”乌棠侧过身,对上她的双眼,微竖的瞳仁晦暗不明:“若你真的了解便会发现,少寂与我其实并无分别,我们是一类人。”
“哪一类?”
“让你讨厌的那类。”
谢玉昭笑笑:“你俩确实都挺招人烦,但我能容忍少寂的原因是他不过十几岁。”
“这世上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她漫不经心地拈过空中乱舞的花瓣,“他年岁小,所以出格的、令我不喜的事情,我可以装作不知,也不会因此追究,总有一日他会长大。”
“若他永远,”乌棠顿了顿,还是选择用她的话来形容,“...长不大呢?”
“那就不可爱了,大概会跟你一起被我拉进黑名单吧。”
他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世上或许只有你把他当小孩看。”
“是吗?”谢玉昭敛着眉,“这世上或许只有乌莲把你当小孩看。”
这句话成功攻击到乌棠的死穴,他沉默了。
半晌,才有些感慨地叹了声:“真无情啊。”
时隔四年再次重逢,少寂照之从前已是不知收敛了多少,要是让他听到这段对话,恐怕他在谢玉昭面前更要夹起尾巴做人。
话虽如此,声音中却隐隐带了些羡慕。
谢玉昭谦虚笑笑:“过奖。”
乌棠没好心到帮助少寂努力维系他装出来的人设,也不至于坏心眼到将他过去做的事全部揭发,捅到谢玉昭面前,于是这个话题就落下了帷幕。
寺庙忽而起了风,带着些微凉寒气,洒落人间的月色席卷着娇俏的粉色,绕在古树周旁,恍一望去,好似每片花瓣都在发光,灼灼其华,美轮美奂,不似人间。
“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不知谢施主可否为贫僧解疑答惑?”
他的声音穿过风声在耳边响起,谢玉昭一听这装腔作势的腔调便知这人肯定没琢磨什么正经事,便有些敷衍地“啊”了声,明摆着不愿意搭理。
乌棠装作没看出来,自顾自道:“与谢施主同行的诸位小施主,分别是昆仑掌门的两位爱徒,无妄掌门的亲传,还有位魔域的少魔尊,至于少寂...”
他顿了顿,自觉跳过这个人,转而用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看向谢玉昭,继续道:“这些人,每一位的背景都极为不凡。只是不知谢施主,你的背景又是什么呢?”
谢玉昭正要用老借口搪塞过去,便听他预判地又加了一句:“无妄山的掌门,颜真君座下唯有一名女弟子,那便是文竹仙子。”
翻译成人话:少糊弄我。
预备好的话术被他堵住,谢玉昭沉默一瞬。
起初她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她就是个大龄金丹,凭什么能和这群各个都闪耀夺目的天才跻身成为一个剧本世界的六主角之一,简直匪夷所思。
后来随着各种各样比这更令人困惑的问题涌出,她就没那么好奇了,反正顺着剧本设定好的剧情走下去,早晚会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她装个逼。
夜里风声飒飒,长风携带花瓣,浅淡幽深的花香弥漫。
“我没有背景。”
少女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被风撩起的发丝拂过脸颊,温和从容对他微微一笑:“我就是背景。”
-
后来二人不欢而散,理由是乌棠觉得她太装逼了,失去了交流的欲望。
他合理怀疑谢玉昭就是不想告诉他,才故意说这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来恶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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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万万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再次相遇时,今日他听后嗤之一笑,谢玉昭也是顺口瞎说的戏言,竟然成真了。
甚至比今日这句话的份量还要重了千百倍。
总而言之,乌棠和谢玉昭手握彼此把柄,建立起比先前更为牢固的结盟关系,毕竟这次是基于彼此的利益之上。
谢玉昭不会将乌莲的存在宣扬于世,乌棠则是对他们的行踪守口如瓶,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即便众人依旧对他的人品保持怀疑,谢玉昭却知道这和尚这次的承诺价值几何。
乌棠不敢拿乌莲的事冒险。
这件事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按照约定,他带领众人七扭八拐走出了幻阵。他们出发时是正午时分,太阳高悬头顶,然而等众人出阵时,已然日暮西山。
由此可见,他设下的幻阵范围有多广阔。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奔波,乌莲的魂魄凝聚成型指日可待,诛山河被他随身携带,准备提前开始周游世界的旅途。
幻阵既出,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
乌棠凝聚出了一枚纸鹤,上面留有他的灵力,可以指引众人安全离开嘉定山。
但是显然,相比他这个不稳定份子,众人还是更加相信裴文竹的草木。不过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一路上也没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纵使心存疑虑,却也捏着鼻子收下了。
夕阳下,无边的草木森林都被笼上一层温暖霞光。
面容昳丽的小和尚身披袈裟,手持锡杖,独身一人,一如来时。
众人对他的印象算不上好,眼下也没有分离的依依不舍,心中唯有送走一尊瘟神的解脱。
虽然相处并不愉快,但总得装装样子。他与众人的目的地是两个方向,作为小团队的外交官,谢玉昭与他互道了几句保重,便要转身离去,却冷不防被他喊住。
她回过头,落日余晖将整座山映成浓郁的灿烂,美地让人惊叹,在这无边无际的金光中,乌棠持着锡杖的手缓缓松开,锡杖在灵力的控制下浮在空中,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他突然扯出一抹笑来,不是以往装模作样的假笑,也不是没心没肺的嬉笑,是单纯发自内心的笑。
乌棠拱了拱手,行的不是佛修的合掌礼,而是江湖上的抱拳礼:“诸位道友,承蒙相遇。”
瞬间大风起,卷过草地,荡开层层波澜。
“在下,嘉定山,陈乌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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