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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0章 “你必须服。”
    炽热滚烫的烈火倒映在薛宓眼中,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影子,并未带来任何温度,倒是叫她恍惚想起一桩藏于记忆深处的事。

    她在幼时初次尝试与漫天星辰沟通时,曾通过星力传递,见过一个模糊的碎片。

    她看到琳琅水阁不知为何燃起了滔天大火,无情的火焰将盘踞此处的千年世家烧了个干干净净。

    烈火久久不熄,青山绿树,雕梁画柱,全部毁于其中,化为漫天灰烬。

    一如眼前。

    隔着熊熊烈火,她忽然开口:“母亲。”

    淀夫人微怔。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薛宓唤自己“母亲”了。

    薛宓问得直接:“我为何不能学剑?”

    虽是疑问句,可她的声音却极为平静,并无丝毫困惑之意。

    似乎心中早有答案,却还是不死心,执拗地想一问究竟。

    淀夫人蹙起眉,片刻的沉默后,是那句能轻易勾起她满腔怒火的话:“这是天注定。”

    薛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听到心底传来清脆的断裂之声。

    像是一根早已不堪重负,却依旧苦苦维持的麻绳,彻底崩断。

    淀夫人立于烈焰旁,黑眸映出幽幽火光:“阿宓,你生来便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占星天赋,修习占星乃是顺应天命,这是你的命,亦是天注定。”

    “天注定?”薛宓扯了扯嘴角:“可我的剑骨不也是天注定?为何我学得占星之术,却修不得剑术?”

    这是她第一次选择与淀夫人撕破脸,将此事摆在台面上。

    “因为你生在薛氏,占星乃为天定,剑骨却是人争。”淀夫人绕过火堆,裙摆在地上摩擦出窸窣声,她缓缓走到少女面前,“任天者定,任人者争,定之以天,争乃不生[1]。”

    薛宓的神情是压抑不住的厌恶:“这番话我早已听得腻烦。”

    “我也早已说得腻烦,可你却还是不懂。”

    淀夫人面色不变:“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天意,而非…”

    “天意天意!什么都是天意!”

    薛宓不耐打断她:“一口一个天注定,万事皆是天注定!难不成一个人自诞生时便早已注定日后所行之路?降于世间便只是为了顺应你所谓的天意?!”

    淀夫人却道:“你若真能明白这些,我会很高兴。”

    薛宓被气笑了。

    “可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她觉得荒唐,觉得她真是疯了:“我是人,不是傀儡!”

    她忍不住抬高了声调:“在你眼中,我是不是生来便该修习占星之术,生来便该做薛氏的家主,生来便不该触碰占星之外的东西,生来便该成为像你一样冷心无情的人?!”

    薛宓气得胸口起伏不定,憋闷在心中数年的话脱口而出,这一瞬间只觉畅快。她知道自己的话多么尖锐刻薄,若是淀夫人还尚存一分良心必会同她一般感受到痛!

    她怀揣着幼稚的报复,期待看到淀夫人后悔的模样。

    薛宓求的不多,只要能够在她的脸上看到歉疚,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原谅她。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一片静寂,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尤为刺耳。

    片刻,她听到淀夫人说:“是。”

    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静。

    她只说了一个字,却让薛宓犹感万剑割心。

    她的满腔怒火本充斥胸肺,快要炸裂,可比这更为尖锐钝痛的,是从心底不断涌出疲惫无力。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黏腻潮湿的森冷冥河之水,将她的怒火浇灭,又凝结成为不化的寒冰。

    薛宓感觉自己好像忽然从天边跌落,坠入一片冰凉绝望的冷寂之中。

    是她错了。

    往日故意与淀夫人做对,刁蛮任性,不过只是希望她能够回过头来,对自己施舍几分可怜的注意。

    她始终存了几分微薄的希冀。

    无数个与星辰相伴的夜中,她想过淀夫人心系家族,在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前先将她当作家族的继承人;也想过淀夫人对她寄予厚望,望她能有一番成就因而严厉无情;甚至想过淀夫人身怀无言苦衷,不得不逼她修习占星。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归为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却唯独没想过,淀夫人不爱她。

    淀夫人没疯也没病,甚至什么错都没有,她只是不爱她而已。

    是她错了。

    薛宓好似溺于深水,陷入诡异窒息的平静。

    她用一种近乎锥心的目光看着淀夫人:“若我偏不肯服这天意呢?”

    淀夫人也平静地回答她:“你必须服。”

    二人面对面站着,两双相似却又不同的黑眸相撞,谁都不肯退让。

    只是淀夫人淡漠,薛宓死寂。

    那双眼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可薛宓心中却涌出一股深深的倦累,从未觉得这样无力过。

    淀夫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难得愿意跟她多说几句话:“世间万物皆有命数。人之于世,并非以善恶区分,而是天命,有人同你一般,生来身负气运贵不可言,有人却劳碌终生平庸无为,注定贱于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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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宓,这是你的命。”

    “你生来就该如此。”

    -

    薛宓已经忘记当初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重新回到那个狭隘逼仄开着天窗的小屋。

    她只记得那日淅淅沥沥下了小雨,回程的路上她甩掉侍从递来的油纸伞,任由雨水将她淋湿。

    她缓缓走到屋子的中央,天窗大开,雨水于烛火的照射下泛出银针般的光泽。

    薛宓仰起头,入目是被窗子捆成四方的天,雨水落入她的眼中,倒真像是银针般激起一阵尖锐涩痛,在眼眶蓄满后,又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她有时也会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真该顺应这所谓天意。

    虽负剑骨,可每次挥剑之时,心中总有若有若无的抗拒之意,似乎从骨血中便对修剑一事极为不赞同,时刻逼着她回到星辰的怀抱。

    每时每刻都像在提醒着她:你不能修剑,你不能忤逆母亲。

    母亲...

    夜风寒凉,引得一阵牙颤,却叫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双浑圆澄澈的蓝眼睛。

    那是一只她幼时养的狸奴。

    薛宓发现它的时候,它的后腿被不知名的野兽咬断,正淋漓淌血。见陌生的人类少女靠近,它无法逃离,只能匍匐在地发出沙哑孱弱的不安叫声。

    淀夫人不喜幼兽,因而淀山水阁内从不会出现任何小动物。

    这是她第一次在水阁内见到小猫。

    彼时的薛宓一门心思讨好母亲,模仿淀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淀夫人喜欢的她也学着喜欢,淀夫人讨厌的她也尝试讨厌。

    她本该学着母亲的样子,让这濒死狸奴自生自灭,可不知怎的,望着那双干净如稚子般的湛蓝眼瞳,她的心中竟生出几分恻隐。

    那时她才知道,再怎么模仿,她与母亲还是不同的。

    她喜爱狸奴。

    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思,她将狸奴救了下来,偷偷养在身边。

    不出意外地被淀夫人发现了。

    面容冷淡的女人拎着幼猫的后颈,对她说:“我只给你两句话,若能说服我,我便允你养它。”

    薛宓颤抖着,看着脆弱的生命在她手中胡乱扑腾着,她知道刚愎自用的母亲没有直接处理掉它,便是难得仁慈地大发善心了。

    可她还是不懂。

    不过一只猫...又能妨碍到她什么?

    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剥夺我的一切?

    淀夫人却以为薛宓在问她,为什么只给她两句话的时间。

    她说:“第一句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第二句是因为你是薛氏未来家主。”

    以己出发,以族出发,却没有一句是以她出发。

    薛宓本就钝痛的心因为这句话鲜血淋漓。

    她垂着头,只觉得连指尖都是麻木的。

    她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淀夫人淡淡睨她一眼,风轻云淡地让侍从将狸奴从淀山上扔了下去。

    仿佛对待的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器物。

    薛宓有一瞬间恍惚觉得,被淀夫人从山腰扔下去的不是狸奴,而是她。

    她再也无法直视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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