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深仿佛没有听他们老哥俩说话,只是只顾着吃着碟里的鱼肉。
他也夹了一块苏眉鱼肉。
“我怕是回不去啰……”
宋开山的语气很是悲观,方城皱了皱雪白的眉头,端起酒杯,又轻轻地抿了一口。
他的话,方城是可以理解的,在那个年代跑出来的人,都对回去都有着深深的担忧和恐惧,谁知道世道又会变成什么样。
谁又知道回去后,会不会被清算。
“文深,来,喝一杯。”
宋开山端起红酒杯子侧过身,对正在聚精会神吃着鱼肉的丁文深说道。
丁文深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圆胖的脸上带着笑容,双手把酒杯捧上,杯沿放得很低,碰了碰宋开山手中杯子。
“宋叔,文深敬您,敬您……”
宋开山没有喝,只是面带笑容地看着丁文深。
“文深,你也是从那边过来的,你回去吗?”
宋开山的话让丁文深顿时愣了愣,他看了看宋开山边上的方城,又把目光移到宋开山的眼眸里。
沉默片刻,丁文深慢慢地把酒杯放下,轻轻地咳了一声。
“宋叔,方叔,您们俩和我父亲是干什么的,我多少也是知道那么一点点……”
丁文深又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从那边过来,这么几十年过去了,说真心话,我没想过要回去,那边已经没有了我的亲人了……”
丁文深的语气很慢,很缓,坐在卢千阳边上的左冷月默默地站起身,从桌上拿起那瓶茅台酒,先给卢千阳的空杯里倒上,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我是研究社会学的,从目前的形势看来,我们未来最终还是要回去。”
目前的形势,也就是没多久,香港要回归。
“且不说香港本就我们的土地,回归也就是板上钉钉。重要的是,按照目前大陆方面的国策和发展,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强大,我们谁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祖国强大起来呢。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去看看那变得越来越好的大好河山……”
丁文深的话几乎就是从他的讲义中出来,卢千阳都已经看得出来,宋开山不想听他的这些套话,官面话。
宋开山一开口问丁文深,卢千阳就已经明白,他是想借这个社会学家的嘴告诉方城,他有些话想让方城带回去。
也许是要带给袁克佑,只是他不清楚袁克佑已经在昨天退了下来。
“文深,看来你是很看好大陆的开放政策的。”
宋开山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丁文深立即停了下来,他那双睿智的眼睛扫了在座的每个人一眼,又久久地盯着宋开山。
“宋叔,您非得逼我说实话么?”
宋开山没有回答,脸色凝重。
“宋叔,文深知道您老心里的想法。”
丁文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您老从那边过来,和我不一样,您当年是真的受到了迫害,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不跑,命就没了……”
丁文深的话不但让卢千阳和左冷月心里一惊,连坐在宋开山身边的方城都微微变了脸色。
宋开山从国安系统失踪,至今也没有解密,方城唯一知道的是,李部长死后没多久,远在广州的宋开山就失踪了,对于他是失踪,组织也没有个定论。
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投了敌;还有的人说宋开山被秘密逮捕蹲了大牢。
好在没多久,动荡时期开始,也就没人在意一个小小的法医到底去了哪里,大家也就渐渐地淡忘了宋开山宋一刀这个人。
“其实您老放不下,方叔到了香港,您也约过两次,您不就是想通过我的嘴告诉方叔,我这个在世界学术界,还算有点名气的社会学家对目前局势的看法吗?您还是想把我的看法通过方叔带回去,也许能够让最高层听得见……”
丁文深戳破了宋开山心里的秘密,宋开山并未感觉到难堪和尴尬,他默默地喝了一口红酒,又拿起筷子来,轻轻地给自己也夹了一块苏眉鱼肉,慢慢地吃起来。
“文深,来,咱俩喝一杯吧。”
老爷子终于说话了,朝丁文深举了举杯子。
丁文深连忙站起身,端起酒杯走到方城的面前,微微地弯着腰。
“方叔,晚辈敬您。”
说完,丁文深一口将杯子的红酒喝了一大半。
方城看着丁文深擦了擦嘴角,浅浅地笑了笑,缓缓说道。
“吃鱼,吃鱼……”
方城指了指那盘苏眉鱼。
丁文深回到座位上,拿起面前的筷子,刚要伸手去夹碗里的鱼肉,突然停住了,他又慢慢地放下筷子。
“宋叔,您实在想让我说,晚辈就说几句……”
“开放的这十多年来,事实已经证明,这条路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丁文深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开放发展,别无他法。有句话,他们说得很好,摸着石头过河……”
“但是,又有一句话,既说得好,却又给他们埋下了隐患。”
卢千阳和左冷月居然不约而同地悄悄对视了一眼。
“那就是着名的黑猫,白猫……”
卢千阳心头顿时大骇,难道这句话在丁文深看来有问题?
“这种唯结果论,对待目前的开放大好局面来说,是最好的手段;若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种唯结果论已经深入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那么这个社会将会不择手段地追求金钱,推崇财富。”
“一个上下都充斥着铜臭味儿的社会最后会如何……”
丁文深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宋开山却是满脸平静,方城一脸铁青,只有卢千阳和边上的左冷月不由得后脊梁微微地有些发凉。
“市场化,是能够快速地打开局面,但是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市场化,比如教育,比如医疗……”
丁文深的声音很低,听得出来,他的话里满是阴郁。
“教育,国之基石,交给市场;医疗,民之生死,交给资本?”
丁文深圆胖的脸上挂起一抹莫名的苦涩的笑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卢千阳能感觉到脖颈处有一滴冰凉的冷汗淌进自己的胸膛,他想站起身,去敬一杯酒,却忽然看见方城那双凌厉的眼睛盯着自己。
“文深,你知不知道这条苏眉鱼?”
说话的是方城,很平静。
丁文深没有了刚才的谦恭,随口回了一句。
“请方叔指教!”
“苏眉鱼分两种,一种是淡水鱼,一种是深海鱼……”
宋开山放下手中的筷子,双手抱在胸前,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坐在他两边的方城和丁文深都侧着身,互相对视着。
“这桌上的这条是深海苏眉,价值不菲;可是那淡水苏眉却极易上餐桌。”
“深海苏眉除了人类几乎没有天敌,所以长得快,肉质好;淡水苏眉身处内陆淡水河流之中,从它们成卵期就会遭遇大量的敌人,淡水苏眉为了活下来,只有一个办法……”
方城雪白的眉毛下,眼神异常坚毅;丁文深眯着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那双眼睛。
“淡水苏眉在产卵的时候,可以让一部分卵带上颜色,这些色彩鲜艳的鱼卵注定成为天敌的食物,而极少的一部分鱼卵会以透明状被母鱼产在隐秘地地方。”
屋里的每个人都听明白了方城关于苏眉鱼的话,要在极度困难的条件下生存下来,必须要做出牺牲!
“是!是必须要有足够开放的市场,才能吸引嗜血的资本进来,才能引入先进的技术和人才。可是,我们的代价是不是太大,太大!”
“那可是教育,那是医疗!”
丁文深突然有些激动,他甚至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沿。
方城把杯中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
“也许对外人来看,这酒是一杯毒药,可是谁又知道十年,二十年,乃至是三十年以后,我们会改变政策,重归正途呢……”
“重归正途?”
丁文深一副哑然失笑的模样,摇了摇脑袋。
“这样做,会不会和过去一样,牺牲整整一代人……”
“牺牲?”
方城眯着眼睛看着丁文深那颗秃顶的脑袋,神色凝重。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方城的话很轻,却能让在座的每个人大吃一惊。
丁文深猛地抬起头,圆睁双眼,满脸惊愕地盯着方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他的死,才是牺牲;他的死,挽救了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