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风秋又慢慢地坐了下来,石凳冰冷。
他慢慢地把手中的拐杖倚在桌边,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卢千阳,满是皱纹的脸庞上,挂着一抹复杂的神色。
“言采东没有告诉你?”
老爷子轻声地问了一句,卢千阳轻轻地摇了摇头。
言采东告诉他的是虞山镇已经有渗透的间谍,但是他并不清楚是谁。
他到底是日本人换了皮,还是被美国人收买,言采东不知道,这也是卢千阳到虞山镇来的原因。
卢千阳知道,自己这种主动找上门,既没有嫌疑人,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有,基本上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没有关系,卢千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打打草,惊惊蛇。
草不动,蛇亦不动,任着它在草丛里生长、壮大,未来就不是打草惊蛇,而是蛇出吞人了。
“是啊……”
言风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是言家庄的庄主,言家庄和虞山镇虽是一家,却也不怎么对付,他这里,反倒是人人都防着,谁又给他说实话呢。”
言采东精明一世,还是没有看清楚中国人的人情世故。
正因为言家庄和虞山镇是本家,一个是言子的嫡长子,一个是庶子。
在中国的家族文化中,这嫡庶之别已经是千丈鸿沟,即使过了两千年,这道鸿沟只会越来越宽,又怎么会因为同为言家后人而更亲近。
更何况,在两千年前,言家嫡庶之间因为儒术和间术发生了龌龊,在没有外地的情况下,这种争斗反而比与外人争斗更烈一些。
“虞山镇,走偏了路……”
言风秋满脸凝重。
“当年方从恩放过了我,也放过了虞山镇,他明明知道虞山镇和日本人有了瓜葛,既没有劝阻,也没有举报。只因他师出虞山。”
在言风秋看来,赫赫有名的方从恩从来都不是言家庄的弟子,而是儒门虞山的骄傲。
“大儒从恩终究是害了虞山镇。”
言风秋语气低沉,却没有半分的埋怨。
“虞山镇逃过了国民政府的清算,也逃过了解放后新政府的教导,他们以为是自己的本事,殊不知,这个世界哪有不透风的墙。”
言风秋用深邃的目光扫了一眼卢千阳,卢千阳明白。
连卢千阳都知晓几十年前虞山镇在北平秘密地和日本人联络,政府的反特部门又岂能不知?
知道,却没有清算,只有一个原因。
在那个年代,但凡有点名气的家族都要面临选择,要么慵慵懒懒,不问世事;要么秘密投靠,苟且偷生。
要么,全族人奋勇抗争,玉裂瓦碎。
虞山镇选择了那条不光彩的路,只是在那条路上,他们并未做出更大的危害来。
“你们,还是找来了……”
言风秋用幽深的目光盯着卢千阳,卢千阳浅浅地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老爷子,您多心了。我来,不是为了清算解放前,你们虞山镇和日本人勾结的事情,那些事,几十年前,政府有政策。”
“那你来?”
言风秋很是平静,甚至没有半分的疑惑,但他却特意问了一句。
卢千阳看着老爷子沧桑的脸庞,没有说话,眼神犀利地盯着他那双眼睛。
无言,其实就是最为真实的态度。
过去,不清算;现在呢?
是的,面前这个年轻人是为现在的虞山镇而来。
现在的虞山镇,言风秋比镇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年迈的言采东在这里呆了两年,最多也就了解一点皮毛而已,现在的虞山镇到底是什么模样,也许只有言风秋知道。
虞山镇里藏有内奸,藏有敌人的间谍,言风秋的确知道。
只是,他不能说。
秋风轻拂,白墙边上的竹林沙沙作响,言风秋和卢千阳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一个在等,等老头子开口;一个在等,等孙女言妙语端来茶水。
忽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言风秋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听得出来,是孙女言妙语的脚步声。
“爷爷,爷爷……”
进来的果然是言妙语,只不过她一路小跑,脸上满是惊恐。
“慌什么!”
言风秋老脸一沉,猛地站起身,喝了一声。
言妙语已经跑到跟前,圆圆的脸蛋通红。
“爷爷,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天大的事,不要慌!”
言风秋又是一通叱喝。
“爷爷,七叔的面馆烧起来了,听说七叔在里面……”
“什么!”
言妙语的话还未说完,言风秋倒是双眼猛睁,满是皱纹的脸变得很是苍白。
“你说,你说什么?”
他盯着言妙语,又问了一句,语气有些微微地颤抖。
“刚刚七婶打电话来,七叔的面馆发生了火灾,火势很大,七叔没来得及跑出来……”
言妙语哭丧着脸,眼里噙着眼泪。
“消防和公安都来了,他们正在灭火,我……”
言妙语看了看言风秋,又看着自己的爷爷言风秋。
言风秋干瘪的嘴唇抽搐得厉害,他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言风秋慢慢地拿起桌边的龙头拐杖,重重地杵了杵地,思索片刻。
“你,你赶紧去看看,爷爷在家等你的消息。”
言妙语一听,顿时转过身,就要往外跑,却又被言风秋叫住了。
“卢同志,能不能麻烦你跟着去一趟,一个女娃娃……”
言风秋看着卢千阳,沉声说道,眼里却闪烁着别样的神色。
卢千阳盯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那双眼里仿佛有无尽的话想要说,又仿佛有万千的秘密在隐藏。
卢千阳迟疑片刻,点点头,转身跟着言妙语出了院子。
言风秋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重重地叹息一声,干瘦的身躯微微发抖,右手不由自主地往石桌上撑了撑,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还是动手了,动手了……”
敌人还是动手了,卢千阳和言妙语赶到他们刚刚吃面的面馆。
一片狼藉,大树边上的面馆早已被烧成断壁残垣。
警戒线外围着很多人,大家都议论纷纷,卢千阳和言妙语还是进去了。
因为七婶正在废墟边上嚎啕大哭,言妙语是亲属,她需要进去安抚七婶。
七叔有个儿子,出了国,没有回来。
言妙语蹲在地上,脸上挂着泪,搂着七婶的肩头,不停地安慰着她。
卢千阳站在一旁,看着消防官兵在废墟里翻找。
还有三个公安同志,他们配合着消防的同志进行调查。
七叔找到了,消防同志用担架将他的尸体抬了出来。
七婶看了一眼,顿时抢天哭地的大哭起来,若不是言妙语死死地抱住她,她真的要扑上前去。
尸体放在大树下,那三名公安同志和消防同志仔细地检查着七叔的尸体,卢千阳也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他们身后,仔细地端详着七叔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