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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唐僖宗下
    六

    取亡唐之贼加之李克用,非深文也。克用父子溃败奔鞑靼,语鞑靼曰:“黄巢北来,必为中原患,一旦天子赦吾罪,与公辈南向共立大功,谁能老死沙漠。”

    论者谓以此慰安鞑靼而自全者,非也。克用之持天下也固,而知必入其掌中,揣之深、谋之定、而言之決也。故其后所言皆验,而卒以此陵唐室,终为己有,夫岂姑以此慰鞑靼之心哉?

    当李琢、李可举讨之之日,国昌已老,克用之力未固,黄巢尚在江、淮之闲,唐室尚宁,合西北之全力以攻新造之一隅,不敌也。克用知所可用者,从未挫于中国之鞑靼也,故不难舍两镇以去,而北收鞑靼以为己资;又遣李友金伪背己以降而为之内谋;其布腹心之党于忻、代、云中以结人心者,秘密而周悉。可举、琢一胜而幸其逃,弗能问也,赫连铎乃欲赂鞑靼以取之,为其所笑而已。

    及巢已陷京,李友金募杂胡三万,睥睨偃蹇,阳不听命,而曰:“若奏天子赦吾兄罪,召以为帅,则代北之人,一麾响应。”既得召命,克用果以鞑靼万人疾驱而入,士卒皆为用命。则内外合谋,玩唐于股掌,卒如其意,岂一朝一夕之能得此哉?外有鞑靼,内有友金,虽逃奔,愈于固守以抗争也多矣。此克用之险狡,人莫能测其藏者也。

    呜呼!使当日者,唐室文武将吏能合困黄巢于长安而歼夷之,则克用之谋夺矣,唐以存,而沙陀之祸息矣。然而克用料之而必中、图之而必成者,何也?

    沙陀自随康承训立功于徐、泗之日,已目空中国之无人,不能如黄巢何,而必资于己也。奸人持天下之短长,以玩而收之,至克用而极,非刘渊、石勒之能及也。所据者一隅,而睨九州如橐中之果饵,视盈廷之将吏如痿痹之病夫,黄巢、朱温皆其借以驱人归己之鹯獭,是之谓狼子野心,封豕之方伏、长蛇之方蛰者也。

    七

    黄巢之乱,唐中外诸臣戮力以效节者,唯郑畋一人而已。畋以将佐不听拒贼,闷绝仆地,刺血书表,誓死以斩贼使,不可谓非忠之至;以文吏率数千人拒尚让五万之众,败之于龙尾陂,传檄天下,诸道争应,贡献蜀中者不绝,不可谓非勇之甚,抑不可谓非智之尤。

    然而一向长安,旋即溃败,凤翔内乱,孤城不保,诸镇寒心,贼益巩固,卒使王铎假手于反覆横逆之朱温、包藏异志之李克用,交起灭贼,因以亡唐,而畋忠勋之成效亦毁,则唯不明于用兵之略也。

    郭汾阳之收西京、李西平之擒朱泚也,奋臂以前,气可吞贼,而迟回郑重,合兵四集,旁收其枝蔓,乃进而拔其根本,夫岂怯懦而忘君父之急、虚士民之望乎?

    贼之初终疆弱,洞然于心目之闲,如果之在枝,待其熟而扑之,易落而有余甘,斯以定纷乱而措宗社于磐石,所谓用兵之略也。

    善制胜者,审之明,持之固,智无所矜,勇无所恃,静如山而后动如水,不可御矣。而畋异是。唐弘夫龙尾陂之捷,尚让恃胜而骄,故弘夫得施其智,恶足恃为常胜哉?

    贼之据长安也方五月,其犷悍之气未衰,其剽掠之毒未徧,其荒淫之欲未逞,其睽离之心未生,畋收新集之孤旅,王处存、王重荣之众方鸠,高骈拥兵而观望,王铎迟钝而不前,乃欲遽入长安,搏爪牙方张之鸷兽,宜其难矣。

    且黄巢之易使坐毙也,非禄山、朱泚之比也。禄山植根于幽、燕者已固,将士皆其部曲,结之深、谋之协矣。而自燕徂秦,收地二千余里,逐在皆布置军粮以相给,禄山且在东都,为长安之外援,而不自试于罗网。

    朔方孤起,东北无援,以寡敌众,以五围十,犹似乎宜急攻而不宜围守以待其困。朱泚虽乍起为逆,而朱滔在卢龙以为之外援,李纳、王武俊与为唇齿,李希烈又梗汴、蔡以断东南之策应,泚虽孤守一城,固未困也。则李西平以一旅孤悬,疑持久而生意外之变。

    若黄巢,则陷广州旋弃之矣,蹂湖、湘旋弃之矣,渡江、淮旋弃之矣,申、蔡、汴、宋无尺地为其土,无一民为其人,无粒粟为其馈,所倚为爪牙者朱温、尚让,皆非素所统御,同为群盗,偶相推奉尔。

    而以官军计之,王铎拥全师于山南,未尝挫衄,固可以遏贼之逸突。

    藉令畋戢其怒张之气,按兵而逼其西,处存、重荣增兵以压其北,檄铎自商、雒扼同、华以绝其归路,萦之维之,蹙之淩之,思唐之民,守壁坞以绝其刍粟。

    夫黄巢者,走天子,据宫阙,僭大号,有府库,褒然南面,而贼之量已盈矣。淫纵之余,加以震叠,众叛群离,求为脱鉤之鱼,万不得矣。朱温即降,而魄落情穷,但祈免死,贷其命而授以散秩,且弭耳而听命。

    沙陀后至,知中国之有人,亦得赦前愆、复徼边镇之为厚幸,何敢目营四海,窃赐姓以觊代兴乎?斯时也,诚唐室存亡之大枢,而畋未能及此也,深可惜也。

    古今文臣授钺而堕功者,有通病焉,非怯懦也。怯懦者,固藏身于绅笏,而不在疆场之事矣。其忧国之心切,而愤将士之不效死也,为怀已夙,一旦握符奋起,矜小胜而惊喜逾量,不度彼己而目无勍敌,听慷慨之言而轻用其人,冒昧以进,一溃而志气以颓,外侮方兴,内叛将作,士民失望而离心,奸雄乘入而斗捷,乃以自悼其失图,而叹持重者之不可及,则志气愈沮而无能为矣。

    易折者武士之雄心,难降者文人之躁志。志节可矜,尚不免于偾败,况其忠贞果毅之不如畋者乎?用兵之略,存亡之介也,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八

    朱温夜袭李克用,其凶狡固不待论,虽然,克用、温之曲直,亦奚足论哉!盖克用温自决雌雄以逐唐已失之鹿而不两立,犹之乎袁绍、曹操之争夺汉,沈攸之、萧道成之争夺宋也。故曰其曲直不足论也。

    当是时,黄巢虽败,而僖宗之不能复兴,王铎辈之不能存唐也,已全堕温与克用心目之中。温目无唐之君臣,克用之目更无温,又岂复有唐之君臣乎?

    使克用不得脱于温之锋刃,则温之篡也必速。然而篡之速,则其败也可立待也。为贼初降,无功可纪,未得一见天子、受朝廷之命,但仰濡沫于王铎,一旦而袭杀援己之功臣,早已负不直于天下而为众所指攻,即逼天子而夺之,亦黄巢之续,不旋踵而亡,唐尚可存也。

    且沙陀之众为克用效命也久矣,存勗、嗣源俱年少而有雄才,温亦奚足以逞哉?藉此以正温之罪,奋起而诛权藉未成之奸,而唐亡一贼矣;克用死,而唐固亡一贼矣。

    唯其袭杀之不克也,迟温之篡以养其奸,挫克用之逆而归谋自固,是以唐再世而后亡,一亡而不可复。若夫二人之曲直,亦恶足论哉!

    无克用而温之篡也不必成;成温之篡者,僖宗之昏,昭宗之躁,自延而进之,张、崔胤之徒,又多方以搆成之。抑且指沙陀以为兵端,而唐君臣不惬于沙陀者,假手于温以成其恶。

    不然,则温且不能为董卓,而其乞降之初志,固望为田承嗣、李宝臣而志已得矣。无温而克用之为刘渊,必也。首发难于大同,其志不吞唐而不已,从鞑靼以来归,一矢未加于贼,早已矫伪诏,胁帅臣,掠太原,陷忻、代,自立根本。

    及其归镇也,乘孟方立之内乱,夺取潞州,岁出兵争山东,而三州皆为俘掠,野绝稼穑。使不忌朱温之险悍,则回戈内向,僖之青衣行酒于其庭,旦暮事也。

    温zei耳,狡诈而无定情,吕布之俦也。克用以小忠小信布私恩,市虚名,而养叵测之威,卒使其部落四姓代兴,以异族而主中夏,流毒数世,岂易制哉!岂易制哉!

    要此二贼之狂奰,皆王铎无讨贼之力,委身而假借之,及其相攻,坐视而不能制,则铎延寇之罪,又出康承训之上。使二贼者,视唐为虚悬之器,相竞以夺,其曲其直,又孰从而辨之乎?

    九

    “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善不善之分歧不一矣,而彝伦为其纲。彝伦攸叙,虽有不善者寡矣;彝伦攸斁,其于善也绝矣。君臣者,彝伦之大者也。“君非民,罔与立;民非君,罔克胥匡以生。”名与义相维,利与害相因,情自相依于不容已,而如之何其斁之!

    君惟纵欲,则忘其民;民惟趋利,则忘其君。欲不可遏,私利之情不自禁,于是乎君忘其民而草芥之,民忘其君而寇雠之,夫乃殃不知其所自生,而若有鬼神焉趋之而使赴于祸。君之身弑国亡、子孙为戮,非必民之戕之也,自有戕之者矣;民之血膏原野、骴暴风日者,非必君之勦绝之也,自有勦绝之者矣。故曰百殃。百云者,天下皆能戕之、勦绝之,而靡所止也。

    唐自宣宗以小察而忘天下之大恤,懿、僖以淫nue继之,民怨盗起,而亡唐者非叛民也,逆臣也。奔窜幽辱,未酬其怨,而昭宗死于朱全忠之手,十六院之宗子,骈首而受彊臣之刃,高祖、太宗之血食,一旦而斩。君不仁以召百殃,既已酷矣,而岂徒其君之酷哉?

    李克用自潞州争山东,而三州之民俘掠殆尽,稼穑绝于南亩;秦宗权寇掠焚杀,北至滑、卫,西及关辅,东尽青、齐,南届江、淮,极目千里,无复烟火,车载盐尸以供粮;孙儒攻陷东都,环城寂无鸡犬;杨行密攻秦彦、毕师铎于扬州,人以堇泥为饼充食,掠人杀其肉而卖之,流血满市;李罕之领河阳节度,以寇钞为事,怀、孟、晋、绛数百里闲,山无麦禾、邑无烟火者,殆将十年;孙儒引兵去扬州,悉焚庐舍,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朱温攻时溥,徐、泗、濠三州之民不得耕获,死者十六七。

    若此者凡数十年,殃之及乎百姓者,极乎不忍见、不忍言之惨。夫岂仅君之不善、受罚于天哉?不善在君而殃集于君,杀其身,赤其族,灭其宗祀,足相报也。天岂无道而移祸于民哉?则min之不善自贻以至于此极,而非直君之罪矣。

    十

    天子失道以来,民之苦其上者,进奉也,复追蠲税也,额外科率也,榷盐税茶也。民辄疾首以呼、延颈以望,曰:恶得天诛奄至,易吾共主,杀此有司,以舒吾怨也!及乎丧乱已酷,屠割如鸡豚,野死如蛙蚓,惊窜如麇鹿,馁瘠如鸠鹄,子视父之剖胸裂肺而不敢哭,夫视妻之彊搂去室而不敢顾,千里无一粟之藏,十年无一荐之寝,使追念昔者税敛取盈、桁杨乍系之苦,其甘苦何如邪?则将视暗君墨吏之世,如唐、虞、三代而不可复得矣。

    乃一触其私利之心,遽以不能畜厚居盈为大怨,诅君上之速亡,竞戴贼而为主,举天下狺狺薨薨而相怨一方,忘乎上之有君也。忘乎先世以来,延吾生以至今者,君也;忘乎偷一日之安,而尚田尔田、庐尔庐者,君也。

    其天性中之分谊,泯灭无余,而成乎至不仁之习也,久矣!积不善而殃自集之,天理周流,以类应者不测,达人洞若观火,而怙恶者不能知,一旦沓至,如山之陨,如水之决,欲避而无门,故曰百殃也。

    夫民之愚夙矣,移之以使作善者君也,则君固不得辞其咎矣。而匡维世教以救君之失,存人理于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责乎?从君于昏以虐民者,勿论已;翘然自好者,以诋讦为直,以歌谣讽刺为文章之乐事,言出而递相流传,蠱斯民之忿怼以诅呪其君父,于是乎乖戾之气充塞乎两闲,以干天和而奖逆叛,曾不知莠言自口而彝伦攸斁,横尸流血百年而不息,固其所必然乎!古之君子,遇无道之君,去国出奔,不说人以无罪,故三代立国千年,而无屠割赤地之惨。作善之祥,岂徒在一人哉!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因时之论也。当其时,文、武之泽已斩,天下忘周而不以为君,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为君,则君子虽欲自我君之而不能。

    若夫六王者,非篡逆之臣,则介在戎狄,无异于酋帅,杀人盈野,以求君天下而建社稷,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故轻也。君与社稷轻,而天所生之人,不可以无与立命,则苟有知贵重其民者,君子不得复以君臣之义责之,而许之以为民主可也。

    黄巢既灭之后,僖宗乐祸以逞志,首挑衅于河东。朱温,贼也;李克用,狄也;起而交争。高骈、时溥、陈敬瑄各极用其虐;秦宗权、孙儒、李罕之、毕师铎、秦彦之流,杀人如将不及。当是时,人各自以为君,而天下无君。民之屠剥横尸者,动逾千里,驯朴孤弱之民,仅延两闲之生气也无几。

    而王潮约军于闽海,秋毫无犯;王建从綦毋谏之说,养士爱民于西蜀;张全义招怀流散于东都,躬劝农桑;杨行密定扬州,辇米赈饥;成汭抚集凋残于荆南,通商劝农。此数子者,君子酌天地之心,顺民物之欲,予之焉可矣。存其美,略其慝,不得以拘致主帅之罪罪王潮,不得以党贼之罪罪全义,不得以僭号之罪罪王建,不得以争夺之罪罪行密,不得以逐帅自立之罪罪成汭。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莫之恤而擅地自专者,概可勿论也。

    非王潮不能全闽海之一隅,非王建不能保两川于已乱,非全义不能救孙儒刃下之余民,非行密不能甦高骈虐用之孑黎。且其各守一方而不妄觊中原,以糜烂其民,与暴人争衰王。以视朱温、李克用之竭民肝脑、以自为君而建社稷,仁不仁之相去,岂不远哉?

    呜呼!至是而民为重矣。非倚之以安君而卫社稷之谓也,视其血染溪流、膏涂原草者,虽欲不重之,而有人心者固不忍也。君怙恶以殃民,贼乘时而行其残忍,民自不靖而旋以自戕,三者皆祸之府也。而民为可矜也。何也?屠刈流离之民,固非尽怨上行私、延首待乱之民也。天且启数子之心,救十一**百,而亦可以为民之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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