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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唐太宗上
    一

    书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

    夫人即丧心失志迷惑之尤者,长短、虚实、大小、有无、清浊、得失、明暗,皎然分画于前,知则知之,能则能之,眇者穷于视,跛者困于趋,恶得诬其心之所未喻,而谓多闻善虑者之不若己哉!

    然则谓人不己若者,抑实有不己若者在也。太宗曰:“炀帝文辞奥博,是尧、舜,非桀、纣,行事何其相反。”魏征曰:“恃其隽才,骄矜自困,以至覆亡。”

    然则炀帝之奥博,固有高出于群臣之上者,不己若,诚不若己矣,而人言又恶足以警之哉?

    夫人主之怙过也,有以高居自逸而拒谏者矣,有以凭势凌人而拒谏者矣。

    然忠直之士,卓然不挠,虽斥竄诛夷而不恤以言黜,而暴君不能夺其理,则身虽诎而道固伸也。且恃位而骄,恃威而横,浮气外张,而中藏恧缩,迫乎虚憍稍息,追忆前非,固将曰:是吾所不知不能,而终不可诬者也。

    则谏者之言,或悔而见庸矣。唯夫多闻广识而给于辩者,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则言者不惮其威,而惮其小有才之辩慧。

    言之大,则以为夸也;言之切,则以为隘也;察情审理,拟议穷年,而彼已一览而见谓无余;引古证今,依类长言,而时或旁征之有误;则自非明烛天日,断若雷霆者,恒惴惴焉恐言出而反为所折,抱忠而前、括囊而退者,十且八九矣。

    且夫尧、舜之是,彼且是之矣,吾恶得以尧、舜进之;桀、纣之非,彼且非之矣,吾恶得以桀、纣戒之。

    彼固曰:使我而为人臣,以称说干人主,吾之琅琅凿凿以敷陈者,更辩于此也,彼诚不我若,而爱我若父,责我若子,为笑而已矣。

    天下虽大,贤人君子虽众,谁肯以强智多闻见屈于我而不扪舌以自免于辱乎?故人不已若,危亡之媒也;谓人不已若,而其危亡必矣。

    太宗君臣之知此也,是以兴也。不然,太宗之才,当时之臣无有能相项背者,唯予言而莫违,亦何所不可乎?

    呜呼!岂徒人主哉?士而贤智多闻,当世固出其下,则欲以取择善之益也难矣。“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颜子之所以大也。

    虽然,人知其能与多矣,问之虽勤,且欲告而中讷,则问为虚设,而祗益其骄;惟若无若虚之情发于不容已,而问必以诚,然后人相忘于寡与不能,以昌言而不怯。

    太宗之问孔颖达也,几知学矣,乃固以多能有实自居,而矜其能问,亦何足以测颜子之心哉?孔颖达不能推极隐微以格君心,太宗之骄所繇未戢也。

    二

    宗室人才之盛,未有如唐者也,天子之保全支庶而无猜无戕,亦未有如唐者也。

    盖太宗之所以处之者,得其理矣。高祖欲疆宗室以镇天下,三从昆弟之属皆封王爵,使循是而不改,则贵而骄,富而溢,邪侫之士利赖之而导以放恣,欲疆之,适以贻其灾而必至于弱,晋、宋之所以自相戕灭而终于孤立也。

    太宗从封德彝之言,而曰天子养百姓,岂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以公天下者,即以安本支而劝进其贤能。德彝,侫人也,于此而几乎道矣。

    为天子之懿亲,妾媵广,生养遂,不患其不蕃衍也;远于十姓百家鸡犬锥刀之鄙猥,不患其无可造之材也。

    而疆慧者得势而狂,愿朴者温饱而自废,于是乎非若刘濞、司马伦之自龁以亡,则菽麦不分,如圈豚之待饲而已矣。

    夫节其位禄之数,登之仕进之涂,既免于槁项无闻之忧,抑奖之于德业文章吏治武略之美,使与天下之英贤汇进而无所崇替,固将蒸蒸劝进而为多士之领袖以藩卫天家。

    故唐宗室之英,相者、将者、牧方州守望郡者,臻臻并起,而耻以纨裤自居,亦无有梦天吠日、觊大宝而干甸师之辟者。施及于今,陇西之族犹盛焉,不亦休乎!

    孟子曰:“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富贵者,其可以非所宜而长有之乎?制之有等,授之有道,而后欲贵者之果能贵,欲富者之果能富也,义之至、仁之尽也,大公行而私恩亦遂矣。

    然则周道亲亲,而文昭武穆,施及邢、茅、蒋、胙与毕、召之裔,皆分茅土,岂非道与?曰:此武王、周公定天下之微权,而千古之未喻者也。

    古之天下,人自为君,君自为国,百里而外,若异域焉,治异政,教异尚,刑异法,赋敛惟其轻重,人民唯其刑杀,好则相昵,恶则相攻,万其国者万其心,而生民之困极矣。

    尧、舜、禹、汤弗能易也;至殷之末,殆穷则必变之时,而犹未可骤革于一朝;故周大封同姓,而益展其疆域,割天下之半而归之姬氏之子孙,则渐有合一之势;而后世郡县一王,亦缘此以渐统壹于大同,然后风教日趋于画一,而生民之困亦以少衰。

    故孔、孟之言治详矣,未尝一以上古万国之制欲行于周末,则亦灼见武王、周公绥靖天下之大权,而知邱民之欲在此而不在彼。以一姓分天下之半,而天下之瓦合萍散者渐就于合,故孟子曰“定于一”。

    大封同姓者,未可即一而渐一之也。春秋之战亟矣,而晋、鲁、卫、蔡、曹、滕之自相攻也鲜,即相攻而无掬指舟中、焚茨侵海之虐。

    当其时,异姓庶姓犹错立于外,而同姓者不能绝援以自戕,此周之所以亲亲;而亲亲者非徒亲也,实以一姓之兴,定一王之礼制,广施于四海,而渐革其封殖自私、戕民搆乱之荼毒也。

    至于汉,六国废,韩、彭诛,而欲以周道行之,则七国、衡山、淮南之祸,骨肉喋血而不容已。

    然则人主即欲建本支以镇天下,亦无如节其位禄、奖其仕进、公其黜陟之足以育才劝善,而佑子孙之令祚以巩固维城,奚必侈予以栈枥之豢养,假借以优俳之衮黼,使之或偾而狂,或茸而萎哉?

    邓禹享大国之封,且使诸子各分一艺以自立,曾有天下者以公天下为道,将使人竞于姱修,而授子孙以沈溺之具,亦仁过而流于不仁矣。是故亲亲之杀,与尊贤互用而相成,唯唐为得之,宜其宗室之多才,独盛于今古也。

    三

    太宗制谏官随宰相入阁议事,故当时言无不尽,而治得其理。然则以是为尽听言行政之理乎?抑有未尽然者。治惟其人,不惟其法。

    以王珪、魏征为谏议大夫,房玄龄、杜如晦为宰相,而太宗之明,足以折中群论而从违不爽,则可矣。必恃此以立为永制,又奚可乎?命官图治之道,莫大乎官各明其守,而政各任于其人。庶务分治于六官,其属详其目,其长持其纲,皆有成宪之可准也。

    或举、或废,或倚法而挟奸私,或因时而为斟酌,各以其所效之成能为得失;然而有待于天子宰相之裁成者,则太宗之制,令五品以上更宿内省,以待访问,固善术也。

    下有利病得达于上,而上得诘其勤怠公私以制其欺;若夫小有过误,则包含教戒而俟其改。如使谏官毛举细过以相纠,则大体失而争党起于细微,乱世之所以言愈棼而事愈圮也。

    宰相者,外统六官,内匡君德,而持可久可大之衡,以贞常而驭变者也。君心之所自正,国体之所自立,国本之所自固,民生之所自安,非弘通于四海万民数百年之规而不役于一时之利病者,不足以胜其任。

    故古者三公论道,所论者道耳,不能与任气敢言之士,争言一事之可否,而论道于君,抑不在摘人闲细政,绳举动之小愆,发深宫之纤过,以与君竞,徒自媟而与天子不亲,故与谏官同者未必是,而其异者未必非也。

    诡随谏官而避其弹射,则可以应一事而不可以规大全;逆折谏官而伸其独见,则几事不密,而失其正色立朝之度。若夫宰相而果怀私以病国,固谏官所必抗正以争,而非可使与辩讼于一堂,竞偶然之得失者也。

    夫谏官职在谏矣,谏者,谏君者也,征声逐色,奖谀斥忠,好利喜功,狎小人,耽逸豫,一有其几而必犯颜以诤;大臣不道,误国妨贤,导主贼min,而君偏任之,则直纠之而无隐。

    若夫群执事之修坠,则六官之长覈其成,执宪之臣督其失,宰相与天子总大纲以裁其正,初不藉谏官之毛举鸷击、搜剔苛求、以矜辨察;老成熟虑之訏谟,非繁称曲说、矫举异同于俄顷者,所可诧风裁以决定者也。

    故天子诚广听以求治,则宰相有坐论之时,群臣有待问之时,谏官有请对之时,而不可有聚讼一堂、道谋筑舍之时。官各有其守,政各任其人,分理而兼听之,惟上之虚衷以广益,岂立一成法以启争端,可为不易之经乎?

    四

    旱饥而赦,以是仁民,非所以仁之也。太宗曰:“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亦既知之矣;而贞观二年以旱赦天下,信道不笃,知不可而复为,非君师之道矣。

    夫赦亦有时焉而可者,夷狄盗贼僭据上国,岂岂之氓胁从以徼幸,上不能固保其民,使群陷于逆,则盪涤而矜全之可耳。

    旱饥之民,流离道殣者,类不能为奸恶;而奸恶之徒,虽旱饥而固不至于馁瘠者也。如曰衣食不足,而非僻以起,则夫犯者在未饥以前,固非为饥所迫,而奚所恤哉?

    省囚系以疏冤滞,宥过误以恤憃愚,止讼狱以专农务,则君上应行之政,无岁不宜,而不待旱饥。

    至于旱饥之岁,豪民擅粟以掠市子女,游民结党以彊要糴贷,甚且竞起为盗以攘杀愿懦;非法不惩,非刑不戢;而更纵不轨之徒,使无所创艾以横行郊邑,又岂非凶年之大蠹哉?

    蠲逋欠,减租庸,所以救荒也。困于征输者,朴民也。蠲免与赦罪并行于一纸,则等朴民于奸宄,名不正,实不符,亦重辱吾衽席之赤子矣。

    不杂赦罪之令于蠲租之诏,尤人君扶正人心之大权,而时君不察,曰“以此答上天好生之心”,天其乐佑此顽民以贼凋零之孑遗乎?体天心以达民隐,非市恩之俗吏所得与焉,久矣。

    五

    唐制:军国大事,中书舍人各陈所见,谓之五花判事,而宰相审之,此会议之始也;敕旨既下,给事中黄门侍郎駮正之,则抄参封駮之始也。

    夫六官之长贰,各帅其属、庀其事、以待军国之用,乃非体国如家者,则各炫所长、匿所短,互相推移而避其咎。使无总摄而通计之者,将饰文具以应,而不恤国事之疏以倾也,此不可听庶司之汎应,而无与折中之者也;统之以宰相,而推诿自私之弊去矣。

    然宰相之贤者,且虑有未至而见有或偏,不肖者之专私无论也;先以中舍之杂判,尽群谋以迪其未达,而公论以伸,则益以集而权弗能擅,其失者庶乎鲜矣。犹且于既审之余,有给事之駮正以随其后,于是而宰相之违以塞,而人主之愆以绳,斯治道之至密,而恃以得理者也。

    虽然,杂判者,陈于其先也;駮正者,施于其后也;中舍之议已集,宰相之审已定,始起而駮之,自非公忠无我之大臣,纯白知通之给谏,参差相左,而给事与宰相争权,则议论多、朋dang兴,而国是以乱。

    然则駮正之制,当设于杂判陈而宰相方审、敕旨未下之际,以酌至当之宜,是非未著,而从违皆易,斯群臣之能尽,而宰相之体不伤。

    唯公议已允,而宰相中变以舞法者,然后给事封还而駮正之,不尤可达人情、定国是,而全和衷之美乎?太宗谓王珪曰:“论难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何伤,或护己短,遂成怨隙。”盖虑此矣。

    立法欲其彻乎贤不肖而俱可守,法不精研,而望人之能舍已从人也,亦不可得之数已。

    中舍各抒所见,而给事折之以从违,宰相持衡而断之,天子裁成以行之,合人心于协一,而宫省息交竞之情,事理得执中之用,酌古鉴今,斯可久之良法与!

    近世会议偏及九卿,而唐之杂判专于中舍,其得失也孰愈?夫九卿各有典司者也,既与其属参议其所修之职以待举行,固有一成之见而执为不可易者,假有大兵大役,司马、司空务求其功之成,而司农务求其用之省,则其不相协而异同竞矣。

    唐、宋之给舍,皆历中外、通众理、而待枚卜之选者也,兼知盈诎成败之数,以酌时之所可行,则彼此不相妨而以相济,杂判而駮正之足矣,何用询及专司之官以生嚣讼哉?

    如有议成敕下,而九卿不可奉行者,自可复陈利病以更为酌改,无容于庙议未审之前,豫为异论以相制。国事之所繇定,惟其纲纪立以一人心而已;会议者,大臣免咎之陋术,其何利之有焉。

    至于登进大臣、参酌大法、裁定大礼,则惟天子之干断与宰相之赞襄,而参以给舍之清议;六官各守其典章,而不可有越位侵官之妄。如使采纷呶之说,以模棱而求两可,则大臣偷,群臣竞,朋dang兴,机密泄,其弊可胜言哉?

    不周知天下之务,不足以决一事之成;宰相给舍无所偏私,以周知为道者也。不消弭人情之竞,不可以定国事之衡;杂判駮正慎之于前,而画一必行于后,议论虽详而不至于争竞者也。太宗曰:“或成怨隙,或避私怨,顺一人之情,为兆民之患,亡国之政,炀帝之世是也。”斯言韪矣。

    六

    读太宗论治之言,我不敢知曰尧、舜之止此也,以视成汤、武王,其相去无几矣。乃其斁彝伦,亏至德,杂用贤奸,从欲规利,终无以自克,而成乎大疵。读史者鉴之,可以知治,可以知德,可以知学矣。

    气者,发以嘘物,而敛以自摄其心者也。闻见之善,启其聪明,而随气以发敛,其发也,泄其藏以加于物。故言者,所以正人,而非以正己也。

    己有余,而不忍物之不足,则出其聪明以迪天下之昏翳而矫之以正,子不忍于父,臣不忍于君,士不忍于友,圣人君子道不行而不忍于天下后世,于是而言之功大矣。

    若夫受天命作君师,臣民之责,服于躬、载于一心,则敛气以摄聪明,而持天下于心,以建中和之极,故曰“汤、武身之也”。身正而天下正,不以言也。

    故仲虺之诰,仲虺言之也;咸有一德,伊尹言之也;旅獒,召公言之也;无逸,周公言之也;而汤、武无言以自呜其道而诏群臣。推而上之,大禹、皋陶、益、稷各尽言以进尧、舜,而尧、舜执中之训,迨及倦勤逊位之日,道不在己,而后以诏舜、禹。

    然则尧、舜惟不忍于后世,禹、皋、益、稷、伊、莱、周、召惟不忍于君,而不容已于言。下此者,虽躬行未逮,而进忠于上,亦不必以言过其行责之,其忠也,即其行也。

    今太宗之言,非尧、舜、汤、武之言,而伊、莱、周、召之言也。任尧、舜、汤、武之任,而夺伊、莱、周、召之言以为已言,则下且何言之可进,而闻善之路穷。

    盖太宗者,聪明溢于闻见,而气不守中,以动而见长者也。其外侈,其中枵,其气散,其神瞀,其精竭,其心驰,迨乎彝伦之攸斁,至德之已亏,侫幸外荧,利欲内迫,而固无以自守;及其衰年而益以氾滥,所必然矣。

    呜呼!岂徒帝王为然哉?自修之士,有见而亟言之,德不崇,心不精,王通之所以不得为真儒也。

    况扬雄、韩愈之利欲熏心者乎?故鲁论之言言也,曰慎、曰后从、曰讷、曰讱、曰耻、曰怍,圣狂之辨,辨于笔舌,可畏也哉!

    七

    夷狄之势,一盛一衰,必然之数也。当其衰而幸之,忘其且盛而无以御之,故祸发而不可止。

    夫既有其土,则必有其人以居之,居之者必自求君长以相保,相保有余而必盛,未有数千里之土,旷之百年而无人保之者也。

    已盛者而已衰矣,其后之能复盛者鲜矣,而地已旷,人必依之,有异族、有异类、而无异土。衰者已衰,不足虑也,继之以人,依其土而有之,则族殊类异,而其偪处我边徼也同。

    突厥之盛,至颉利而衰,既分为二,不能相比,于是乎突厥以亡,迄于五代而遂绝。夫岂特夷狄为然哉?五帝、三王之明德,汉、唐、宋之混一,今其子孙仅存者不再兴,而君天下者不一姓,况恃疆不逞之部落乎?

    夫其人衰矣亡矣,其土则犹故也,天不能不为之生种姓,地不能不为之长水草,后起者不能戢止其戎心;曾无虑此,而可以其一族之衰为中国幸邪?

    其族衰,其地无主,则必更有他族乘虚而潜滋暗长于灌莽之中。故唐自贞观以后,突厥之祸渐息矣,而吐蕃之害方兴,继之以契丹,皆突厥两部之域也。颉利禽而御楼受俘,君臣交庆,其果以是为中国永安之祚哉?

    西突厥种落散在伊吾,太宗命李大亮安抚之,贮粮碛口以赈之,未尝非策也,而大亮之不奉行也何居?施之以德者,制之以威也。

    已衰者,存之不足为忧,存已衰者,则方兴者不能乘无主以擅其地,则前患息而后衅可弭。

    盛衰之形,我得而知,而无潜滋暗长之祸,虽暂劳暂费,而以视糜财毒众以守边,割地纳贿以丐免,其利害奚若邪?株守安内之说为訏谟,岂久远之大计哉?

    八

    魏征之折封德彝曰:“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譌,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伟哉其为通论已。

    立说者之患,莫大乎忿疾一时之流俗,激而为不必然之虑,以鄙夷天地之生人,而自任以矫异;于是刻覈寡恩成乎心,而刑名之术,利用以损天地之和。

    荀卿性恶之说,一传而为李斯,职此故也。且夫乐道古而为过情之美称者,以其上之仁,而羡其下之顺;以贤者匡正之德,而被不肖者以淳厚之名。

    使能揆之以理,察之以情,取仅见之传闻,而设身易地以求其实,则尧、舜以前,夏、商之季,其民之淳浇、贞淫、刚柔、愚明之固然,亦无不有如躬阅者矣。

    唯其浇而不淳、淫而不贞、柔而疲、刚而悍、愚而顽、明而诈也,是以尧、舜之德,汤、武之功,以于变而移易之者,大造于彝伦,辅相乎天地。若其编氓之皆善邪?则帝王之功德亦微矣。

    唐虞以前,无得而详考也,然衣裳未正,五品未清,昏姻未别,丧祭未修,狉狉獉獉,人之异于禽兽无几也。故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之明伦察物,存唐、虞之民所去也,同气之中而有象,况天下乎?

    若夫三代之季,尤历历可征焉。当纣之世,朝歌之沈酗,南国之淫奔,亦孔丑矣。数纣之罪曰“为逋逃萃渊薮”,皆臣叛其君、子叛其父之枭与豺也。

    至于春秋之世,弑君者三十三,弑父者三,卿大夫之父子相夷、兄弟相杀、姻党相灭,无国无岁而无之,蒸报无忌,黩货无厌,日盛于朝野,孔子成春秋而乱贼始惧,删诗、书,定礼、乐,而道术始明。然则治唐、虞三代之民难,而治后世之民易,亦较然矣。

    封德彝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譌。”象、鲧、共、欢、飞廉、恶来、楚商臣、蔡般、许止、齐庆封、鲁侨如、晋智伯,岂秦、汉以下之民乎?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春秋之民,无以异于三代之始。

    帝王经理之余,孔子垂训之后,民固不乏败类,而视唐、虞、三代帝王初兴、政教未孚之日,其愈也多矣。

    战国之末,诸侯狂逞,辩士邪诬,民不知有天性之安,而趋于浇,非民之固然也。秦政不知而疾之如寇,乃益以增民之离叛。五胡之后,元、高、宇文駤戾相踵,以导民于浇,非民之固然也。

    隋文不知而防之若雠,乃益以增民之陷溺。逆广嗣之,宣淫长侫,而后民争为盗。唐初略定,夙习未除,又岂民之固然哉?伦已明、礼已定、法已正之余,民且愿得一日之平康,以复其性情之便,固非唐、虞以前茹毛饮血、茫然于人道者比也。

    以太宗为君,魏征为相,聊修仁义之文,而天下已贴然受治,施及四夷,解辫归诚,不待尧、舜、汤、武也。垂之十余世而虽乱不亡,事半功倍,孰谓后世之天下难兴言仁义哉?

    邵子分古今为道、德、功、力之四会,帝王何促而霸统何长?霸之后又将奚若邪?泥古过高,而菲薄方今以蔑生人之性,其说行而刑名威力之术进矣,君子奚取焉?腥风扇,民气伤,民心之待治也尤急,起而为之,如暑之望浴也,尤易于隋、唐之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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