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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晋康帝
    一

    风会之所趋,贤者不能越也,君子酌其贞淫以立身,而不可执以论人。孟子之游,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多所辨以折异端,曲为说以动人主,使前乎此而为西周,后乎此而为两汉,必不然矣。然而有以异于田骈、慎到、苏秦、张仪者,即时所尚,而邪正之分自存也。

    刘向、贡禹,经术同也;诸葛、司马,方略同也;一程、三苏,议论同也;不可以与贤者同而奖匪人,不可以与庸人同而疑君子。殷深源、谢安石风流相似,名望相匹,而殷虚枵以致败,谢宁静以立功,或以江左风流为乱阶,而谓此中之无人,亦皮相而已矣。

    自西晋以来,风会之趋固然矣,其失也,浮诞而不适于用;其得也,则孔子之所谓狂简也。狂者不屑为乡原之暖姝,简固可以南面者也。

    当时之士,得焉失焉,贞焉邪焉,皆托迹而弗容自异,故陶侃、卞壶、郗鉴、庾翼力欲矫之而不可挽。

    夫三四君子者,自卓立于风会之外,以不诡于正则愈矣;若必以此而定人之品骘,则殷浩之短暴,而谢傅不足以庸矣。知人者,别有独鉴存焉,而不问风会之同异。故曰:“知人则哲,唯帝其难之。”

    二

    慕容翰不安于国而出奔,则固以所寓者为所托矣。始依段氏,沮段氏之追慕容皝,而贻其害,犹曰惧宗国之亡也。

    段氏灭,宇文氏逸豆归恤而安之,乃既归于燕,即说皝以灭宇文,输其上下之情形、地形之险阻,以决于必得;然则翰在宇文之日,鹰目侧注,虿尾潜鉤,窥伺其举动而指画其山川,用心久矣。

    逸豆归走死,宇文氏散亡,翰得全功以归,而皝急杀之,非徒皝之忍也,翰之挟诈阴密而示人以叵测,天下未有能容之者也。

    身之所托,心之所依,不与谋倾覆宗国之事可矣;身依之,心早去之,且伏不测之机以窥之,非人之不能容也,心自不容其身也。

    翰之将死,曰:“欲为国家荡一区夏。”岂果然哉?皝有可图,祸先及之矣,而恶得以免于死?关羽之解白马围也,身依焉而不能不为之効,是以先主委诚焉。虽然,胡不若徐庶之置身事外而不与共功名也?

    王导且卒而蔗何充,所以制庚氏也;庚翼卒,充授桓温以荆、梁军事,所以奋庚氏也;亮之疏也,翼、冰之隘也,皆不足以讬社稷,而抑为后族,非可世委以国柄,固矣。

    然亮之责导,词正而理得。导蔗充而亮不疑,充面折冰之废子立弟,而冰不怨。则庚氏之不为晋患,明矣。导修私怨而充怙之,以贻醒温之逆,而终成桓玄之篡。谋国而恩怨惟心,未有不贻国以尤者也。

    刘惔恶温而沮之,深识也;充持之,会稽王昱持之,以为唯温之英略,可以钳束庚氏不能与争耳。斯心也,温已见之。曰:区区一白面少年之庚爰之,且如猛虎之在侧,而惴惴以以需我之控制。君相若此,何惮而不逞哉?

    疑其所不必疑,则可疑者进矣;疑其所不必疑,则姦雄知我之徒疑而无能制矣。故畜疑者,召祸之门也,而况乎其加这以忌也!王氏既衰,庚氏又替,王彪之、谢安方在下位而不足以持权,何充不谋固其国,唯庚氏之是竞,晋之亡肇于此矣。故唯无疑者可以当大任而不倾。

    三

    蜀之宜伐久矣,刘翔为晋言之,谢广亦知之夙矣。至李寿死,李势立,骄淫nue杀,此天亡李氏之日工资,不待再计而宜兴师者也。桓温西讨,晋廷惴惴然尤其不克,温目笑而心鄙之,拜表即行,知晋之无人也。刘惔曰:“但恐克蜀之后,专制朝廷。”其言验矣。

    乃其遂无以处此哉?温表至,朝廷信之而不疑,下诏奖之以行,而命重臣率大师以继其后,则温军之孤可无虑,而专制之邪心抑不敢萌。惴惴忧之,漠然听之,败则国受之,克则温专其功,惔诚虑及,而胡不为此谋也?

    盖惔者,会稽王昱之客,非能主持国计者也。昱与殷浩皆虚诞亡实而苶然不振者,惔即为此谋而固不听,徒为太息而无可如何。晋非无人,有人而志不能行也。

    四

    冉闵尽灭羯胡,而曰:“吾属故晋人,请各称牧守,奉迎天子。”虽非果有效顺之诚,然虑赵人之不忘中国而不戴己,未敢遽僭也。有胡睦者,称闵功德,谓晋人远窜江左而不足戴,然后闵无所复忌而僭以成。呜呼!睦固晋之遗民也,而其逆如此,肉虫自生而自食,岂自外至哉?

    睦之丧心失志至此极也,夫亦有其故矣。自刘渊起,中国人士诎于势而事之,始亦有不得已之心焉。

    已而食其余以有富贵,假其威福以陵孤寡而齧龁之,改易礼法以狎其俗,口甘其味、身便其服者数十年矣,故心尽亡而习之也安。藉使归故版而奉正朔,则江东人士羞与为伍,而无以自容。

    于是闻中国衣冠之名而恧然沮矣。自绝归正之路,而偷安于萑苻以自雄,盖遥想王、谢、何、庾之风流而汗流浃背,则何如侈拥戴之功以矜于其穴哉!

    斯心也,亦耻心之不容泯者也,而怙无耻以为耻,且贪权藉以自荣焉,于是而迷复之凶终不可反矣。

    诗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无纵者,非必以法绳之也,制于其早,而全其仅存之初心也。宕佚之,使习而安之,将奚及乎?

    五

    辛谧可谓得死所矣。历刘、石之世,征辟不就,然而害不及焉,则可以不死,而死为激。

    冉闵,中国之人也,其尽诛羯胡而有归正之言,虽非果可与言者,而言亦不辱矣。其说闵曰:“因兹大捷,归身晋朝,必有繇、夷之廉,享松、乔之寿。”非徒效忠于晋,其为闵计,亦忠之至、识之远者也。

    似可与言而与言,怀数十年之积悃,表见于一时,而非以辱吾言于大羊之耳,可言也,斯可死也。龚壮宛曲以明心,辛谧直言以旌志,各以其所遇而自靖,君子之酌时宜以屈伸,道固然也。

    或曰:谧言之矣,闵未必杀之,而何以死?曰:谧固知其不听也,不听而生,是为闵所容也。

    言出而志伸,志伸而生事毕,生事毕,不死奚俟乎?士怀孤志,不遇可死之时,而奄奄以存,可哀也夫!

    六

    蔡谟之谏北伐,为庾亮言也;王羲之之谏北伐,为殷浩言也。亮与王导不协,而欲立功以抑导于内;浩与桓温不协,而欲立功以折温于外;内不协而欲制胜千里也,必不可得。故二子之言,当其时而中于事会。

    虽然,君子之为言,计及当时,计及后世,时有不可明言者,则微言以动之,密谋以正之,而不因一时之急,伤久长之计。亮之正不足以服导,浩之才不足以制温,迫于立功,反致溃败,徒以沮挠人心而贻奸雄之笑,一时之事会也。

    王业之不可偏安,羯胡之不可纵佚,忘自彊之术,而益召其侮,偷寡弱之安,而日蹙其亡,百世之大防也。羲之言曰:“区区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业已成乎区区之势,为天下寒心,而更以陵庙邱墟臣民左衽为分外之求,昌言于廷,曾无疚媿,何弗自投南海速死,以延羯胡而进之乎?

    宋人削地称臣,面缚乞活,皆师此意,以为不竞之上术;闭户塞牖,幸盗贼之不我窥,未有得免者也。谯周仇国之论成,而刘禅之降旗旋竖,邪说之诬人亦酷矣哉!

    若夫浩之欲折温也,亦非谋之不忠也;而折温之术,莫善于收温而用之。北伐之举,温先请之,而浩沮之;既乃自行而置温于局外,不资其一旅之援,温亦安坐上流而若罔闻;固温之乐祸以乘权,抑浩摈之而使成乎坐视。

    向令东西并进,而吾拥中枢之制,温固吾之爪牙,抑又恶足以逞?浩非其人,而羲之等不能以此说之,疑温忌温,而温之逆乃有所资以自雄。此所谓微言之,密谋之,制勍敌彊臣于尊俎者,浅人不足以及此也。

    七

    苻健请命,而殷浩不能控,姚襄来归,而殷浩激之以叛,浩之咎也。然使浩开关纳之,而倚以收复中原,则亦梁之进侯景也。夫健与襄而可收以为用也哉?健之请命,杀麻秋而惧;弋仲之使襄归晋,胜冉闵而惧也。

    健孤而畏冉闵之勇,弋仲死,襄孤而畏慕容之彊,中立而无宁居,睨晋之弱而可诱以为后图,受其饵则为侯景,觉其机则引去而无伤,若此者,亦恶能抚之使为吾效用乎?何怪乎浩之不抚健而欲袭襄也。

    浩力不足、智不逮耳,其谋未甚失也。拒之袭之,祸速而轻;纳之任之,祸迟而大。弋仲将终,忠顺之言孰闻之,襄述之耳;其辞愈逊,其情愈诡。议者乃以拒健激襄为浩罪,何古今乐进豺虎以自卫者之多也!

    夫不见健一入关而即自王,浩北伐而襄伏甲于山桑以邀之乎?使当健、襄纳款之日,闭关而却之,曰吾无所用尔为也,则二夷之气折矣。

    虽然,徒为大言无裨也,必自立之有本也。非若光武,亦安能骄语盆子曰“待汝以不死”哉!

    八

    桓温能用殷浩,殷浩不能用桓温。温曰:“浩有德有言,为令仆,足以仪刑百辟,朝廷用违其才耳。”此温之能用浩也。温请北伐,而浩沮之,浩之不能用温也。

    能用之而后能制之,能制之,则予之、夺之、生之、杀之而唯吾意。不能用矣,而欲制之,必败之道也。

    温之逆也,刘惔料之矣,非必温之逆为不可制也,惔知何充、殷浩之不足以制温也。夫温之始,岂有必不可制之情形哉?嫌隙已成,王彪之说会稽王,驰一纸书而即敛迹以退;其终于逆也,浩贻之也。

    惴惴然相恐于廷,若猛虎之且咥,温乃见人之疑我之篡,退必无以相容,乃疑我而不能制我,将与我竞功;而一败于许昌,再败于山桑,能事见矣,于是而技痒情兴,篡逆之志始奰发而不戢;微谢安、王彪之之夷犹淡漠,视猛虎如麋鹿,温必篡矣。

    虎不撄则不攫,不走则不追;蠭不扑则不螫,不避则不触。岂徒温哉!董承不奉衣带之诏,曹操不敢犯及宫闱;曹爽不争顾命之权,司马氏不敢擅为废立。

    制之有道,用之有方,则温峤以新附之臣,而义旗回指之言,折久任方州、上流倚重之陶侃而有余。浩任将相之重,物望所归,夫岂难于用温者,而徒尔惴惴也!谋愈深,祸愈成矣。

    九

    晋之失久矣!殷浩废,桓温受征讨之命,败苻苌于蓝田,进军灞上,败姚襄于伊水,收复雒阳,亦壮矣哉!当是时,石、冉初亡,苻、姚乍兴,健虽鸷而立国未固,襄甫飏去,乍集平旷之壤,势益飘摇,故挫之也易。

    善攻者攻其瑕,乘瑕以收功,而积衰之气以振。温可谓知所攻矣。其人关也,粮匮而还,其复雒也,置戍而返。说者曰:温有逆心,舍外而图内。此以刘裕例之,而逆其诈也。温之归镇,未尝内偪朝廷,如裕之为也。

    浩既废,会稽才弱而不足相难,王、谢得政新而望浅,非温内顾之忧也。温何汲汲焉?乃其所以不能进图全功而亟撤以还者,孤军乘锐气,快于一击,而无以继其后也。

    晋偏安于江左,而又分焉,建业拥天子以为尊而力弱,荆、襄挟重兵以为彊而权轻,且相离以相猜,而分为二。温以荆、襄之全力为孤注,其进其退,一委之温,而朝廷置之若忘,温即有忠诚,亦莫能自遂,而况乎其怀二心哉?臣与主相离也,相与将相离也,东与西相离也,以此而欲县军深入,争胜于蠭起之寇,万不可得之数矣。

    尤可嗟异者,温方有事于关、雒,而苟羡东出山茌以伐燕,欲与温竞功,而忘其力之不逮。

    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儁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撄势重难摇之虏以自取败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温,乘胜以复故都,岂不傎乎?

    秦寇平,燕之气夺;两都复,晋之势成;合天下之力以响燕,则燕不能孤立以相抗;协于温以成将就之功,则温之心折而不足以骋。

    乃彼方西响,我且东指,徒为立异而生其欺怨,谢万之愚,荀羡之妄,会稽之闇,怀忮以居中,欲温之成功于外,其可得乎?谋国若此,不亡为幸耳。其不亡也,犹温两捷之威有以起茸苶之气,詟凶狡之心也。

    十

    五胡旋起旋灭,而中原之死于兵刃者不可殚计。殚中原之民于兵刃,而其旋起者亦必旋灭。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

    故中国之君,一姓不再兴,而慕容氏既灭而复起。恪围段龛于广固,诸将请亟攻之,恪曰:“龛兵尚众,未有离心,尽锐攻之,杀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暂息,吾每念之,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

    呜呼!恻悱之言,自其中发,功成而人免于死,恪可不谓夷中之铮铮者乎!

    古之用兵者,于敌无欲多杀也,两军相击,追奔俘者无几也,于敌且有靳焉,而况其人乎!战国交争,敺步卒以并命,杀敌以万计,而兵乃为天下毒,然犹自爱其民,而不以其死尝试也。

    尉缭之徒至不仁,而始为自杀其人之说,于是杨素之流,力行其说以敺民于死而取胜。突围陷阵者有赏,肉薄攻城者前殒而后进,则嗜杀者,非嗜杀敌,而实嗜杀其人矣。晨与行,夕与息,环拱听命于牙旌之下,方且呴呴然相聚以相保,而威之诱之,激之迫之,唯恐其不自投于死。

    呜呼!均是人也,而忍至此哉!用兵之杀人也,其途非一,而敺人为无益之死者,莫甚于攻城;投鸿毛于烈燄,而亟称其勇以奖之,有人之心,尚于此焉变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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