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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僖公下论
    八

    自强者无倚。能不倚者,去自强不远矣。为君之末,谋国之不臧,未有甚于倚人者也。

    起茸君,振孱国,卒无以强之,则先夺其倚。倚之既夺,存则无恃,亡则必恤,而后内治生焉。恒有倚以存,偷心之所以不息也。故鲁之终衰,唯僖公之偷也。

    僖之初立,因齐而存,怀齐而不背之,可矣。得力于齐,因其霸而辅之,犹之可也。

    骎骎自忘,唯齐是视,则以齐功为己功,齐名为己名,齐盛为己盛,于是而齐衰亦且为己衰也。齐桓没,宋襄弱,天将夺鲁所倚以新之,而鲁倚人之情,靡靡淫淫,左右望而求所附焉,则廉耻裂,而鲁之为鲁末矣。

    盛在楚,则靡楚,唯恐其绝宋之不深;盛在晋,则淫晋,唯恐其绝楚之不夙。夫亦何知仁义哉!

    终僖之世三十三年,鲁之驰骛三方者,如蜂之因风闻芳而赴华也。匹夫行而妾妇心,无恤矣。

    呜呼!齐霸衰,宋事不成,晋且未兴,十八年以后,二十七年以前,皆鲁息驾而自治之日也。

    失此不为,而无可为矣。君之以茸阘之僖公,相之以窃位之臧辰,私门利无事以自谀,高贤处下僚而不用,鲁于是岂复有生人之气哉!即不嗣以孱浮之文,草窃之宣,童稚之成、襄,而亦不可为矣。

    终春秋之世,垂其颐,曳其尾,一齐一晋,一楚一吴,且与邾、莒争而不胜也。

    失之十年,而败之永世,悲夫!茸君尸之,老奸之相蛊之,佞人颂之,便娟于寿母令妻之侧,而取他人之功以自张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乞命于楚以徼功于宋,诵惩荆之言而不忌,臧辰之为窃也久矣。

    孔子恶称人恶,而屡用钺于臧辰,以哀鲁也。

    九

    春秋之始,王迹息,霸未兴,乘其乏而首乱者,郑、宋、鲁也。陆梁未几,而之三国者,君殪于外,弑寻于内,争夺瓦解,以邻于亡。僖公中叶,齐桓没,晋文未起,乘其间而复乱者,宋、鲁、卫也。故鲁敝于齐,宋敝于楚,卫敝于晋,而皆邻于亡。郑于是时悛其乱心,守己以待命,故虽有附楚之愆,而卒免于咎。

    呜呼!天下之福,因而福之,犹且有戒心焉。故西旅底贡而召公恐,越裳重译而周公辞。

    天下之祸,因而祸之,恬不知戢志以自免,宜自割也。故梁武受侯景而垂老见囚,宋徽召女真而父子为虏。有天下而不保其身,奚问国耶?

    十

    齐孝得楚,而即挟以加鲁;鲁僖得楚,而即挟以加齐;卫文得楚,而即挟以收鲁、驾齐、兼邢以逼晋。之三国者,如饮狂药,乘飘风,而大乱于四年之内。

    微晋文起,则天下之裂剧矣。诚哉,春秋之世,不可一日而无霸也。曹操之言曰:“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岂尽诬哉!

    夫霸者,王之蠹,而诸侯之害也。害之所不至,而大害滋起。弗获已,而因以其害者为利。害人之不足与治也,则择害莫如轻。故《春秋》予霸。

    十一

    齐之图霸,不得于鲁;宋之图霸,不得于曹;晋之图霸,不得于卫;力争良久,仅然得之,乃其后终相仇于无已。桓公没,鲁遽延楚以难齐;晋霸衰,卫遽党叛以加晋;宋之日忌于曹者,尤无宁也。维王者之德,怀近以致远;维霸者之势,远合而近离。尤与之近,则狎其所为而数持其短。国虽小,力虽弱,心固无与为服,不若远者之闻风遥望,一歆一震而遽欲前也。

    齐之徂西,必径乎鲁;晋之徂东,必径乎卫;宋之徂北,必径乎曹。是且出入烦,而悉索不给,声色易加,喜怒先受,自非王者宅心以恕,颁政以简,不可与居而惎之,亦其势已。不可与居,大国之失也。不可与居而惎之,虽然,亦非小国之得也。

    鲁之于齐,师屡挫而终屈之;卫之于晋,君屡辱而犹戴之。故二国者,亢立于两大之间而免于亡。

    曹之于宋也,甫受其辱,而即疾视其败,宁他附而终不为下,然而亡曹者终宋,则弱小之于强大,地与邻,志与不辑,又幸彼屈而己伸。祸所必深,正此由矣。

    德无以相尚,力不足以相仇,图存之道岂有他哉,唯藏有余怀不足而几矣。屈彼以伸己,则藏者无余;彼屈而己伸,则怀无不足。机露于先,而骄溢以居其后,冀以戢强大之心而自为固,是以毒矢加虎而坐待其狂愤也。

    夫召其所狎,施之不戢,强大用之以困于弱小,弱小用之以覆于强大。故大字小、小事大之道,非霸者之所得与,奚况庸主疲臣之悻悻者乎!

    十二

    正者自正也,自正而弗恤人之谲,君子道也。谲者既自谲矣,自谲而恒疑人之谲,小人道也。齐桓之威,管仲之智,为申侯、辕涛涂之所欺,而齐不以损。晋文劣一胜楚,即如负骑虎不下之势,欲觐天子而惧不敢入其都。

    呜呼!以晋之功在襄王,而成绩于楚,中国戴之,辑师改乘,执玉以成礼于王廷,保其雍容而退,无有后艰也。而徒尔谖疑以召王,而成乎不韪,是胡为者邪?

    故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曹操无以保此,故枕圆枕,噉冶葛,力诎于暖昧,而以自妨其眠食,亦可哀矣夫!

    十三

    霸者之力,能动天下,而不能齐也。齐桓东略未竟,而终诎西图;秦穆尽收戎索,而师衄东郊;楚壮北向,劣得之陈、郑,而惫于宋城之下;东收齐、宋,南合陈、蔡,西控秦以大会于王都者,唯温之会。

    五霸之起,未有盛于晋文者也,乃逾温之明年,盟于翟泉而郑贰;又明年,师于郑而秦携;且微如许而终莫之服,则晋文之势如燎原之火,衰形未见而遽以熸矣。谂哉霸之不足以齐一天下也。

    夫三代之有天下,与后世均也。齐桓谋之之审,晋文兴之之勃,鹿且入于林中,而不如舍也。刘、项拔于一夫,而九州遽合;女真、蒙古起于塞外,而中夏翕从。

    夫岂项氏之德加于桓、文,金、元之望重于秦、楚哉?则孤秦之孤无邻,而弱宋之弱无辅也。

    《同人》之四曰:“乘其墉,弗克攻。”五与二而相得,五霸之所以不克攻也。《比》之初曰:“终来有他吉。”弃其比,斯无自他之吉。一夫乘之,夷狄干之,天下不相比而即于亡。为秦、宋者,不亦宜乎!

    十四

    秦之图中国也,始于郑,成于韩。韩故郑也,任好始之,楚与政也终之,或兴或伏,或进或退,迭用于数百年,而中国以殄。迹其所为谋,两端而已。

    两者之谋,恒交相为过,亦恒交相为攻。为蹇叔、百里之谋者,闭关而自强,远交而近攻,范雎、李斯之所宗也。为孟明、术丙之谋者,远袭以夺中国之塞,锐师以挠中国之交,甘茂、魏冉、白起之所勤也。

    斯两谋者,一彼一此,迭相屈伸,秦两用之,其臣虽互以相倾,而其君则交收其利,中国因以受敝而不可支矣。摩厉以须其出关而攻之,彼又方悔而收远以支近;幸其闭关而我姑与守,彼又忽为飘风疾雨之深入吾中。

    故蹇叔、百里之谋,得孟明而益固;孟明、术丙之功,得蹇叔、百里而底成;甘茂之师,得樗里疾而益激;魏冉之绩,得范雎而保其终。

    呜呼!天否中国,而秦乘其闰,挫乃以锐,离乃以合,一兴一伏,一进一退,皆曲中其窽会。

    晋不能支,楚不能亢,赵不能敌,齐不能防,周乃取唐、虞、夏、商经理之天下,甘心而授之。《传》曰:“秦之为狄,自殽之战始。”言秦之思以代周,自任好之谋始也。殽虽败,天下之势,日在秦人之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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