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这地方风水好,山清水秀,物华天宝。俗话说风水养人,故江南之地多水乡美人,美人既多,浪荡子登徒郎也不会少。
大家大族,贵胄子弟都爱以挑逗美人为乐,点到为止也算怡情,闲言碎语,对江南士子的名声来说根本无伤大雅。
然而多年前,苏州城里出现了一个姓田名奇门的年轻人,就像是误入清澈溪流中的一团墨水,搅得整条河流尽是污色。
此人是江南商户贾家新招的赘婿,一个性情温顺木讷三分的穷苦男子,按理来说,贾家小姐出身高贵貌美如花,又是诗才出众,乃是苏州城中有名的才女,而这人无德无才,身份低贱,怎么看也不是良配。
然而贾家和田家世道交好,多年前定下一纸婚约,后来不知出了何等变故,田家败落,贾家兴盛,这桩婚事就再没听谁提起过。
直到这个男人突然出现,挟带一纸婚约闯入贾府,上门讨婚,两家情谊才又被拿出来供人茶余饭后消遣一番。
贾父重利且爱名声,自然是看不上这等的田家后人,但若是悔婚有落井下石之嫌,于是他便先应承下来,再暗中百般刁难,希望这个年轻人能知难而退。
然而田奇门从小便对贾家小姐却是倾心已久,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贾小姐早有心中如意郎君,那人乃是军中一无名参将,打过些仗,立了不少军功。
田奇门不管这些,直接横刀夺爱,即便是要他接受了贾父开出的入赘贾府这般屈辱的条件,也要成为贾家姑爷,他也知道贾府必然会低头,在商都这个尤为重信誉的地界,世俗人言重于泰山,背信弃义悔婚不娶,是会遭人戳脊梁骨的。
于是在一个万般悲戚的冷雨夜,贾府举办了一场并不隆重的婚礼,田奇门如愿抱得美人身,却不得美人心。
那一夜之后,这位贾家小姐就成为一只仿佛没有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命运弄人,而就在前几日参军因立了军功被调往京歌左迁,两人就此错过,再无往来。
田奇门成了贾府新姑爷后不久,贾父就患了重病,不出一月与世长辞,田奇门接管了贾府的偌大的家业,从一个穷小子摇身一变,一朝成为苏州城新贵商人,风光无限。
他扶弱济贫,言行高洁,逐渐地城里城外都歌颂起他的人品,他待夫人极好,无论如何始终不离不弃,万般疼惜只爱她一人,从未有纳二色的心思。
然而这些并不能唤起一颗枯死的心,连番打击之下那位已经成为贾夫人的贾家小姐终是一病不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熬不过那个冬天之时,春日一来她却逐渐好转,那颗早已枯死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
因为那个男人又重新回到了虎头郡,二人重逢已是沧海桑田,然而二人终是旧情未去,只消一夜长谈,二人多年的思念便如野火燎原,一去千里,往后岁月常常幽会。
对于此事田奇门是知道的,他忍受着妻子的背叛,依旧待她如初,体贴入微。如果她不说明,他宁愿一辈子都装作不知道。
然而还是听到她说:“我要跟他走。”
田奇门的心就像同时被一万把小刀切割那般的疼楚,多年真心相待成为了笑话,那一刻田奇门起了杀心,面对这个睡在自己枕边的心上人,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他像个小孩一样抱住妻子的大腿,苦苦哀求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边,然而妻子就是这般铁石心肠,口口声声要去寻她的心上人。
好啊,你要寻他,那我便杀了他。
田奇门早知那人住处,于是上门挑战,二人大战一夜,不分胜负,两人互不相让,以死相搏,终是田奇门胜了半筹。
就在田奇门欲要结果了那军将性命之际,他不敢相信地缓缓扭身,只见身后一震,一把锐利的剪刀扎进了他的后腰,妻子浑身发抖地松开血手,绝望地哭喊道:“对不起……”
田奇门缓缓拔出剪刀,腰间鲜血喷射而出,他紧紧地盯着妻子颤抖的双手,眼瞳里是透出一股失望和错愕。
她终究是选了他,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如既往。
那么,我呢?
田奇门惨笑一声,沉沉倒地,目光浑浊,眼睁睁地看着那二人远去,他不甘又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他被山贼头目所救,终究是没死,但他的心却死了,死的彻底……于是乎这世间又多了一个薄情人,多了一个报复者,一个辣手摧花的大淫魔。
……
……
今日之伤势比那次还重,但他依旧没有死,他坐在一辆运菜的牛车上,冷冷地吹着城郊略为凛冽的秋风,回忆起往事,嘴角不禁泛起苦涩。
他今日还是被山贼所救,救他那人是青天寨的六当家,人称六爷。
田奇门嘴唇苍白,虚弱笑道:“你来救我,我还真是意外,老六,看来四哥要欠你人情了。”说到他此处不禁又冷咳几声,呕出一摊乌黑的血液。
六爷坐在前面驾车,没有回头沉声道:“四哥伤的重,还是别说话了。”
田奇门打量了周遭这些跟着牛车的黑衣随从,摆了摆手,语气怪异道:“死不了,这些都是你的人?我们是怎么出的城?”
“回寨子再说吧。”
田奇门嘿嘿一笑,凄然指了指领在最前方的一个纤瘦背影,笑道:“那女的身材好像不错……”
六爷严肃沉默,没有搭话。
田奇门哈哈大笑,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此刻队伍的前方,那名女刺客身侧有一黑衣扈从暗自握紧了手中长剑。
众人徐徐入林,苏州城郊千树林立,即使离城百里,仍然是虎头郡的地界。然而当牛车穿过一条隐秘的林路,上了一座不知名的青幽小山之后,便见另一番天地。
南宫少卿化身黑衣藏在队伍之中,警惕地环顾着四周,不过才到山脚他就已经发现了几十路山匪暗探,无数弩箭对准了队伍,每过十步,就有一处暗哨,防卫极其严密。
再往上,就是山贼的世界了。
南宫少卿面色平静,内心没起任何波澜,暗哨虽多,但都是些虾兵蟹将的喽啰,不足为惧。
反而是那面色严肃的六爷,看起来威严十足,其实暗地里汗流浃背,胆战心惊。
眼光老辣的田奇门看出了这厮的强装镇定,双手垫于脑后,取笑道:“放松点,虽说这些年很少招你回来,但这毕竟是自己家,这么慌张做什么?”
六爷重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指挥着队伍继续前行。
约摸再往上走了有几十里,上了一个矮山坡,便见三棵高大茂密的遮天古树拦住去路,古树前方有几间茅屋,立在秋风里,却空无一人,极为萧索。
看起来这里便是尽头了,莫非,这就是寨子所在?一路以来那些暗哨并未阻拦,只是隐隐跟着,到了此处便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身影,十分古怪。那些茅屋里隐隐有人活动的迹象,难不成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青天寨老巢?
六爷挥手停下队伍,独自一人朝径直走向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树,伸出粗大的手掌抚摸老树的盘根。
下一刻沙石颤抖,山体动荡,面前的地块开始振动分裂,左右两棵大像是生了腿一般齐齐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路。
这还没完,中间那棵最为粗壮的树干之中内有乾坤,中门大开,一道参天的木门出现在众人眼前,传闻中的青天寨就在其中。
山贼住树里?当然不是,这高达百丈,宽不知几许的树洞只是一条隧道,外可阻敌埋伏,内可四散潜藏,不知道何人所造,真乃鬼斧神工。
就在青天寨洞口大开的同时,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声音,六爷瞳孔猛沉,一掌击打树身借力,急退数步,众人意识过来,却也晚了。
劲风扑面,树洞之中无数支羽箭在这一刻脱离了紧绷的弓弦,嗡嗡作响,化做黑色暴雨,泼天夺势而来!
咄咄咄咄!!
最先反应过来的南宫少卿抽剑而出,一步疾出,探手抓住六爷的肩头一掌击退,利落转身施展古剑术之四两拨千斤,以剑为翘,以气为莲。
古树前闪过一抹惊鸿,一道紫气东来横扫千箭,气浪过去南宫少卿手持断剑立在原地,好不霸道!
而山前平原地尽是触目惊心的断残箭枝。
六爷凄然躺在地上,身边插满了黑色的羽箭,面色惨白,一阵后怕,若不是南宫出手及时,此刻的他便已是一只刺猬。
而他身后的队伍,大多数人都被射成了刺猬。大难不死的他双袖扶腰,气急败坏,朝树洞嘶吼道:“何人放箭!??”
咆哮声音回荡在宽大的树洞里,许久没有回音。活着的人望着树洞沉寂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然后听见树洞里传来了杂乱无章的沉重脚步声。
人多势众,但步子不齐,毫无纪律可言,这便是那伙散兵游勇的前锋山匪大队。人群黑压压地从树洞口杀出,声势颇大,围住众人。
人群中让出一条道路,一个身长七尺的高个缓缓而出,头抬得老高,鼻孔看人,手摸裤腰带,颇为狂妄道:“哪个杂碎胆敢闯山?”
六爷比此人整整矮一个头,然而此刻他怒火中烧,此刻气势汹涌澎湃,直接劈头盖脸怒骂道:“象摸天,你这狗腿子好大的胆子,胆敢阻我?”
那名被骂了一头通的山匪头子一脸茫然,低下头来看清了来人的面容,转而冷笑道:“哟,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六当家回来啦?手下兄弟也没个分寸,不料想差点把我们六哥射成了刺猬……”
六爷涨红了脸,咬着嘴唇,一字一句沉声道:“象,摸,天!!!”
象摸天揉了揉耳朵,看了侥幸存活的那几人,十分不屑道:“六哥别这么大火气,你回山也不通报,还带了这么多外人,我奉三哥的命令守门,总得为大家伙的安全着想不是?”
六爷强忍下心头怒火,脸色阴沉,瞪了他一眼,命令道:“放我们进去。”
他刚刚向前一步,象摸天身后那些山匪便用身子拦在他的面前,面露挑衅,一步不让。
“让开!!”六爷阴沉着脸色警告道。
象摸天抠了颗鼻屎,颇为写意地丢在他的金边华服上,凶恶道:“老子说不行,就不行!”
六爷暴起伸手去提那把腰后的匕首,却被一道快影按回腰间,再是一息之隙,一记耳光重重拍在象摸天的面门之上。
那道快影是从他背后来的茅草屋里闪出来的,一瞬息绕过冷双儿和南宫少卿,隔在六爷和象摸天身前,快的就像是一道残影,连南宫等人也来不及反应。
当身影出现在六爷身前,他才意识到那人是谁,因为那人没有头发,好大一颗光头。
光头手扶一个虚弱的男子,威风凛凛地站在众人面前,存在感极强。
六爷见状,连忙佝着身子拱手行礼,不敢再有半分怒意。而那挨了一巴掌的象摸天更是直接跪地,低头请罪,几百山贼齐齐跪地,大喊道:“三爷~”
光头开口声音雄厚,掷地有声:“蠢东西,没看到老四吗?”
象摸天这才注意到先前一直沉默的田奇门,艰难地笑了笑,磕头赔罪。
南宫少卿面容一冷,握紧了手头的断剑,双儿走近了他,眸子透出一股止不住的忌惮,压低嗓音说道:“这人好强!”
南宫少卿深吸一口气,缓缓叹道:“一品。”
他不禁嘴角挤出一丝冷笑,谁说江南高手已尽?先是守将张平,再是这大光头,哪一个好对付?
……
……
今日江南雨势不大,随着南宫少卿当街杀人一案公堂结案,尘埃落定,苏州城折腾了这么多日的阴暗日子也一朝放晴,百业复兴。
城门大开,海路重起,沉寂了多日的百姓和商人们重新活跃在街头巷尾之上,苏州一派欣欣向荣的欢快场面。
然而今日张家那对将门父女却是脸色阴沉。
张平大将始终就对今日北富贵巷那场失败的围捕行动耿耿于怀。
原本城门已闭,就算这伙贼人能逃出北富贵巷也是插翅难逃,但偏偏赶上那位内阁行走大学士刘子明奉旨入城,江南府只好迎人入城。
就在城门开的一刹那,有一伙贼人劫持了数名江南府的礼部管事,杀人逃出城门,听说还刺伤了这位年轻的大学士。
场面一度混乱,山贼们趁乱而走,遁入山林。张平事后想想,总觉得此事过于巧合,却说不出哪里不对,他整日忧心忡忡地望着江南府,一言不发,暗想着也不知道那名刘大学士有没有事?
而他的女儿,张花花的脸色也一样阴沉,这位神采飞扬的女子大捕快自劫狱以来,就被张平锁在家中,几日不曾回衙门履职,张府大门紧闭,一步不许出家门,偏生这女子又是性情中人,嫉恶如仇,最爱自由。
只是四周都有护卫看护门房,实在是难以脱身。然而当他看见一张清俊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顿时觉得有点错愕。
张花花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却不想起来,她站起身子,警惕问道:“你是谁?”
被传说刺伤的刘子明怔怔站在她面前,手拿一把黑色短刀递了过去,微笑道:“你不认识我不要紧,但你应该认识这把刀。”
这刀是余大侠的刀,张花花自然是识得的。
张花花接过小刀,轻轻问道:“他让你来找我?他人呢?”
“在引开你家护卫。”
“为什么?”
刘子明顿了顿,打量了她一番,退后一步,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听余大哥说,姑娘是个全心全意为百姓做事之人。”
张花花眨眨眼眸,毫不谦让道:“他说的没错!”
刘子明弯腰一礼,“刘某想请姑娘相助,为百姓,为朝廷,除暴安良。”
张花花眸中闪过幽幽光芒,坚定说道:“若真能为了百姓做些事情,刀山火海,张花花绝不皱眉!”
“只是……不知你说的事是什么?”
刘子明上前一步温声细语几句。
“剿匪?”张花花脸色微白,不安说道:“没有上头的旨意,我爹不会出兵的。”
张花花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莫非,你有人手?”
“再者说,你知道贼人的老巢?”
“人手嘛,就几个人。老巢呢,我倒是知道。”
张花花脸色一沉,觉得他在开玩笑,怒道:“你疯了不成?就算知道他们在哪又如何?贼人少说有上千人。”
刘子明双手负后,一改往日的和煦笑容,面容之上无尽阴冷。
“我其实就是个疯子,你呢?敢不敢陪我疯一次?”
……
……
(未完待续,预知后事如何,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