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
寒冬北风中,身处灵盐二州的朔方镇可谓寒冷。
在这种时节里,来自陇右的麻布与绢帛成为了穷人与富人御寒的必备之物。
哪怕是朔方节度使唐持的身上,穿着的绢帛也是陇右所贩。
元和十五年进士出身的唐持,眼下刚过六旬,发须依旧乌黑,素有美髯公的美名。
自他到任朔方以来,朔方镇的口马贸易被他快刀斩乱麻的终止。
没了口马贸易,朔方镇便只能用牧群和牛马来与陇右做生意。
在这方面,陇右的条件并不比朔方差,因此朔方的财政度支明显下降。
为了筹措将士们御寒的衣物,唐持几乎把府库都搬空了。
眼下好不容易解决一切,唐持难得清闲,因此便在正堂理政间隙,作画陶怡起了情操。
他在绘画寒梅,每一笔都下得极为慎重。
只是这种节骨眼上,急促的脚步声从正堂外传来,好在唐持笔力非凡,连忙停顿并放下画笔,这才避免的一幅画被毁。
“使君!”
“何事?”
面对前来禀告的牙将,唐持不喜不悲,没有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
牙将并不知道唐持刚才作画的事情,只是着急禀告道:
“鸣沙县有急报,凉州有官兵出现并强占渡口,眼下正在渡河,数量数千,皆披甲乘马。”
“你说什么?!”
唐持不复平静,而是皱眉询问:“既然说是官兵,难道没有看到他们的旌旗?”
“看到了,不过……”牙将迟疑,顿了顿后才道:
“有赤水军的旌旗,也有天平军的旌旗!”
“天平军怎么会在这里?”
唐持错愕,但片刻后他又反应过来:“定是凉州出了事情!”
“此事需要奏表朝廷,另外再派轻骑往凉州探查。”
“此外,勒令灵盐各城紧闭城门,不得与这支兵马有任何联系!”
“是!”牙将听后退下,唐持则是立马手书奏表,派人往长安送去。
朔方镇虽然是天宝十镇之一,但其经历令人唏嘘。
对于朔方军而言,他们曾是朝廷的肱骨,他们也认为自己必然是朝廷永远的肱骨,然而他们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地位,因为朝廷从未将他们视为肱骨。
早在安史之乱初期,朔方军就受到了朝廷的猜忌。
唐廷一方面设立宦官监军,另一方面又频繁调换主帅,无论是郭子仪、李光弼还是仆固怀恩都未能逃过唐廷的猜忌,而这种猜忌心理在叛乱结束之后也并未缓解。
仆固怀恩、李怀光等将领,大多都倒在了这种猜忌下。
正因如此,唐廷在拆解朔方军这件事情上,向来十分卖力。
京西北八镇中大部分就是拆解朔方军后的结果,而朔方军即便被拆解,也依旧被唐廷猜忌,兵额长期受到限制,仅能保持五千常备军。
因此面对数千甲兵突然出现在朔方境内的情况后,唐持能做的只有闭门不出,打探消息。
他的这番做法,也是王守文和吴煨等人早就预判到的结果。
“快渡河!”
“筏子再弄结实些,把马匹和粮食都运过去!”
“都小心些……”
当喧闹声在黄河两岸的鸣沙渡口作响,黄河东岸的鸣沙县已经紧闭城门,城头守军严阵以待。
渡口处集镇被兵卒劫掠一空,但凡能吃的、能用的都被抢走,而百姓早已逃入鸣沙县。
坐在集镇某处酒肆中,王守文痛快喝了一碗羊汤,擦了擦嘴的同时,与对面的吴煨交流道:
“京西北有十镇,不过会州的张直方是个无能之徒,秦州的李承勋距离我们遥远,能威胁到我们的,只有此前的八镇。”
“朔方只有五千兵马,如今我们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先一步渡过黄河,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和我们为敌。”
“等我们大军渡过黄河,我们就可以往夏绥方向前进,然后走朔水渡过黄河,前往河中!”
王守文话音落下,吴煨沉稳反问道:
“如果朝廷派泾原、邠宁、鄜坊三镇阻拦我们怎么办?”
旧京西北八镇,分别是凤翔、泾原、邠宁、鄜坊、朔方、夏绥、天德、振武等八镇。
八镇实力如排名,从强到弱。
凤翔镇统辖凤翔府,守卫清水河谷南侧出口及渭河河谷东侧出口,是关中地区的西大门,也是昔年吐蕃进攻对象之一,军力一般在三万左右。
泾原镇驻防泾、原二州,守卫清水河谷与泾河河谷通道,兵力一般在两万左右。
邠宁镇统辖邠、宁、庆三州,为二线防御力量,为凤翔、泾原提供后备支持,常备兵力在两万左右。
鄜坊镇统辖鄜、坊、延三州,负责支援北部夏绥、灵盐的战事,由于位置比较靠近内线,所以军力在六千左右。
朔方镇统辖灵、盐二州,保证后套平原及环江、洛水两条河谷通道的安全。
尽管朔方军位于边疆,可由于朝廷的猜忌,因此朔方军兵力仅在五千左右。
夏绥镇统辖夏、绥、银三州,负责防备党项,支援黄河三套,兵力同样在五千左右。
天德镇统辖丰州,兵力一般在三千左右。
振武军统辖胜州、麟州,兵力也在三千左右。
可以说,整个京西北八镇,大部分都是从朔方军中拆解而来。
如今增设了会宁镇和秦州镇,其总兵力达到了十万七千。
除此之外,还有京畿之地的十几万神策军和北衙六军等禁军。
当然,这是大唐在西北的纸面实力,实际如何,无从得知。
毕竟对于大部分节度使而言,哪怕是纸面实力,二十几万大军也足够威慑所有人了。
加上会昌中兴的余晖还历历在目,各地节度使虽然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明面上挑衅朝廷的人却还是少数。
不过对于王守文、吴煨等经过诸镇防区的天平军老将而言,京西北八镇并非他们各自吹嘘的那么厉害。
至少就他们夺下鸣沙县而朔方军迟迟没有动静来看,朔方军的警惕性早已不如当年。
王守文的想法,就是穿过兵力较少的朔方镇、夏绥镇,绕开京畿道后渡黄河经过河中、河阳后回到郓州。
吴煨则是担心,他们在穿过朔方、夏绥二镇的时候,朝廷不接受他们的请表,而派出诸镇围剿他们。
对此,王守文并不担心:“你当初也看到这几个镇的兵马是什么鸟样了。”
“如今我们有甲有马,光骑兵就有三千,难道还怕他们?”
三千郓州弟兄来到凉州的,六年时间没学会别的,单说马术可谓精湛。
加之他们从凉州掠走的大量军马、乘马和挽马,组建三千人的骑兵,并不夸张。
“可你别忘了,我们军中还有两千弟兄是关内道的弟兄。”
“现在我们已经回到关内道了,如果他们要走,那我们怎么办?”
吴煨隐晦看向正在渡河的兵马,王守文听后开口道:
“他们要走的就放他们走,但是甲胄和马匹得留下,可以多发笔路费给他们。”
“只要有甲胄和马匹,这回乡路上,你还愁找不到盗寇入伙?”
吴煨眼前一亮,他倒是没想到还能拉盗寇入伙。
不过一想到盗寇的战力,他当即皱眉道:“若是朝廷真的要围剿我们,这些盗寇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
“哼!”王守文冷哼轻笑:“拿来当马前卒足够了!”
他将盗寇视作马前卒,这让吴煨点头附和。
二人寒暄两个时辰,很快便定下了具体的计划。
在他们定下计划的时候,五千兵马有条不紊的渡过黄河,不少人已经到了家乡,准备辞行。
王守文也没有杀他们,而是如约定般让他们留下甲胄与马匹,每人发钱二十贯后与他们告别。
告别之余,王守文还让他们混不下去就来郓州找他。
关内道兵卒们虽然连连称是,但心里都不以为意,唯有郓州的老兄弟将王守文视作头领。
他们开始按照计划的向夏绥奔赴,而这已经是他们哗变出走的第六天。
索勋的消息走入会州,送往长安,而紧邻会州的秦州、兰州也得到了消息。
张直方、李承勋二人派出塘骑,全镇戒严。
兰州得到消息后,立马派出轻骑,将消息传到了临州。
“果然乱了!”
十一月初五,刘继隆看着兰州刺史窦斌所写的手书内容,忍不住深吸口气,目光看向高进达等人:
“命令张昶,带兵前往广武驻训,我不日便将前往广武。”
“此外,让窦斌派出轻骑去打探凉州情况,待胡虏入寇,立马把消息传回广武!”
刘继隆吩咐过后,众人纷纷作揖应下,而高进达也在应下的同时询问道:
“节帅,虽然赤水军哗变了,但胡虏真的敢南下占据凉州?”
“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刘继隆反问高进达,高进达闻言哑然。
见状,刘继隆对高进达、李商隐等人解释道:
“张使君虽然迁徙了大量工匠,但索勋手下也有数量不少的工匠,而凉州产粮产铁,对嗢末和回鹘诱惑极大。”
“如果嗢末与回鹘得知了凉州兵变的消息,他们定然会挥师南下。”
“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索勋逃亡或死,然后借朝廷名义,出兵收复凉州,让朝廷说无可说!”
对于凉州,刘继隆最为眼热的还是那数十万亩可直接耕种的熟地。
如今他引入六万百姓,但这六万百姓都需要他养着,最起码养三年才能自给自足。
可若是他拿下凉州,这六万百姓就能直接产出粮食来反哺他。
比起苦哈哈的开荒,直接种熟地才是刘继隆想要的。
若非不想被朝廷抓住把柄,刘继隆都想现在就出兵,将凉州这片土地收入囊中。
深吸口气,刘继隆目光扫视众人:
“接下来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最快速度探明胡虏与索勋争斗之成败,最后获利!”
“是!”高进达众人应下后纷纷起身离开衙门正堂。
刘继隆见状,当下高兴的来回渡步。
在他渡步之余,密切关注凉州局势的白亭海嗢末杜部也探明了凉州的最新情况。
数十匹快马冒着白毛风北上,最后与其它几支队伍汇合,成群后涌入白亭海。
他们穿过延绵数里的帐篷,最后在一顶硕大的牙帐前停下。
打头的两名都督翻身下马,急忙走入牙帐内,抱胸下跪。
“大汗,凉州的官兵内斗兵变,有四五千人出走,现在城内只剩下两三千人了!”
年迈的杜噶支听到这条消息,那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渐渐冒出光亮。
“好!机会终于来了……”
他话音落下,帐外走入一名将领。
“耶耶,我听说了!”
杜论悉伽走入帐内,眼神激动。
杜噶支闻言,当即站了起来,深吸口气道:
“传我军令,整个部落拔营向南,我要在开春前拿下凉州,耕种凉州那肥美的熟地!”
“是!!”
将领们纷纷应下,没有人提出反对之声。
一时间,延绵数里的帐篷开始拆解,所有东西都装在了勒勒车上。
嗢末杜部的男女老少都骑着马,驾着马车开始南下,规模遮天蔽日,连白毛风都被马蹄声震散。
时间在推移,得到消息的也不只是嗢末杜部,还有远在居延海的甘州回鹘。
如同嗢末人所用手段一样,甘州回鹘也早在张淮深移镇后,加大了对甘州和凉州的侦骑。
事实证明,张淮深退到甘州后,焉支山以西五个州的实力都得到了增强。
哪怕是昔年人口不足万人的瓜州、肃州,如今人口也接近两万,汉番均衡。
河西归义军治下人口尽管只剩十四万,但其中汉口占六,而番胡占四,另有一万七千余汉兵分驻五州。
尽管势力范围和人口比以前更少,但却更加凝实了。
加上张淮深几次北征嗢末、回鹘,因此称勒等人虽然实力远超曾经,却也不敢轻易对甘州动手。
如今凉州兵变的消息传至居延海,作为甘州回鹘大汗的称勒,当即便精神了起来。
“噼啪……”
牙帐内篝火噼啪作响,帐内十八名都督目光整齐划一,直指大汗称勒。
称勒虽然老迈,但也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
“杜噶支那个野狗一样的家伙,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甘肃五州被张淮深经营的和铁桶一样,即便啃下其中一个州,张淮深也会率兵反扑。”
“倒是凉州,张淮深既然退出,肯定不打算回来了。”
“索勋这个反复的小人,也不会有什么外援。”
“杜噶支肯定会去争抢距离白亭海最近的姑臧和昌松。”
“既然如此,我们就南下占据番和与嘉麟。”
“只要能抢占这两个县的熟地,部落就能安心繁衍人丁了!”
耕地资源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极为重要的资源。
甘州回鹘西迁十余年,但由于缺少农具和丰富的开荒、积肥手段,白亭海四周虽说开垦了上万亩耕地,产出却很低。
每年七八千石的产出,只能保障贵族及其亲眷能稳定获取谷物,其它的甲兵和部众只能食用奶制品。
前些年唐廷开放粮食与铁器,这才让甘州回鹘不再担心吃饭的问题。
虽然通过走私能保障谷物摄入,但这种不稳定的买卖,始终让回鹘众人心里不安稳。
如果能得到番和、嘉麟的二十余万亩耕地,以及城内的一些工匠,那甘州回鹘便能就此稳定下来,能够不断繁衍壮大。
正因如此,面对称勒的这番言论,帐内所有都督都抱胸行礼,以示认同。
“好!”
称勒缓缓点头,目光看向都督之一的庞特勒。
“庞特勒,你带着你本部八千部众留守居延海,其余十七部随我南下。”
“是!”庞特勒没有反对,哪怕他知道称勒是在打压自己。
见状,众人纷纷起身,号召部众拔营南下。
身为都督之一,未来甘州回鹘大汗的黠利在经过庞特勒身旁时,还略带嘲弄的开口道:
“庞特勒,我会在番和给你留几千亩熟地的。”
“那就多谢你了。”庞特勒也不生气,轻笑回应后,便看着黠利与众人离开。
他独自走出牙帐,不多时便见到了自己麾下的两名将军。
“都督,他们都说我们留守,其它部落南下,是真的还是假的?!”
“都督,我们干嘛要留守这种寒冷的地方?!”
两名将军莽撞询问,庞特勒并不着急,而是颔首道:“先回去牙帐再说。”
见状,两名将军保护着他返回牙帐,而此时牙帐内已经聚集了八名千户。
“先坐下!”
他招呼众人入座,随后在众人入座后才开口道:
“这群人让我们留守,以为南下是抢便宜。”
“他们莫不是忘记了,凉州的南边还有刘继隆!”
庞特勒话音落下,一名将军见状开口道:
“可是洪池岭和乌鞘岭被大雪遮蔽,凉州想要出兵,就需要绕道会州。”
“等刘继隆反应过来,他们早就带兵拿下凉州了。”
“是啊,即便不能占据凉州,也能掳掠凉州人口。”
另一名将军附和起来,其余千户也纷纷点头。
对于她们来说,凉州的人口也是种宝贵资源,但这也是对他们而言。
“你们在意凉州人口,刘继隆可未必在意。”
庞特勒缓缓开口,众人面面相觑,并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
见状,庞特勒也没有解释,只是对众人说道:
“等着吧,这次南下的那些部落肯定讨不了好。”
“等他们损兵折将回来时,我们就会成为最强盛的那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