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茯感觉不大真实。

    做生意最忌讳暴露真实的身份，尤其是女性，稍不留神就会被各种人际关系捆绑，影响正常标价。所以她才努力观察班上男生的聊天记录，有意把小号伪装成毫无关系的路人——人不能决定出身，但能在网络中重新塑造自己。“双层芝士汉堡”是个上进好学的高材生，没有弟弟、也没有烦恼，这让她觉得放松。

    没想到没等自己开口，方景澄就主动提到了钱的问题。夏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望向青年，等待他进一步安排。

    “不过组队的话我有条件，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能我们两个人参加，而且选题的公司要由我来选择，可以么？”

    方景澄笑盈盈地说着，那些附加条件反倒让夏茯踏实了许多。

    她回答得十分干脆：“没问题，我一个人也能做完。”回想起上次小组作业的惨痛经历，夏茯觉得独自工作反倒轻松许多。

    至于选题，能入围F大竞赛工作单位的公司，同样也在毕业生理想就职清单前列。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好，夏茯并没有特别偏好。

    如果只有他们两人，是不是代表奖金也能平分？

    谈完分工就到了谈钱的时候。夏茯悄悄咽了口口水，她目光闪烁，期期艾艾问道：

    “建模和论文我都会做，那奖金和酬劳要怎么办呢？”该不会奖金也在酬劳的范畴里吧？

    不、之前方景澄出手就非常阔绰，一篇论文直接给了她三千块，应该不会故意克扣什么。

    她不安地搅动手指，漆黑的眼眸内若有水光晃动，白皙的耳畔早就因为激动染上绯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向自己告白呢。

    方景澄忍不住在心底发出感叹。

    当然这种不加掩饰的地方也很有趣。

    迎着夏茯期待的目光，方景澄摆出思索的表情，故意拉长尾音：“奖金啊——”

    “那种东西根本无所谓吧？”

    就像摆在桌上的那盒饼干，在夏茯抽走一块后仍显得满满当当，方景澄并不会在意蚂蚁能咬掉多大一块蛋糕。

    相反的，他还得认真评估一下夏茯的承受范围。温水煮青蛙，逐渐提高人阈值的方法就是一点一点往上加码。

    “考虑到工作量增加，我也会把报酬提高一些。我记得第一名报酬是一万，由参赛选手平分，你拿去好了，酬劳那我给你奖金八倍，八万八千八如何？数字很吉利吧？”

    青年垂下眼眸，随口抛出的数字却让夏茯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好多钱！！

    小动物般受惊的尖叫从她喉中走漏。

    在金钱的诱惑下，夏茯直接将“如果没有拿到奖怎么办？”这个选项甩出了大脑。她挺直了脊背，急切向金主表露必胜的决心，音量也不由得抬高了一些：

    “交给我吧，我会加油的！”

    对自身实力的认可，比其他东西更让夏茯感到高兴。她一直梦想毕业后自食其力，体面地活着，所以并不想让方景澄特别可怜她。

    方景澄几乎能看见她背后摇开花的尾巴。真容易满足，这点钱还不能去店里买只好点的手袋吧。

    “我相信你的实力，本来真的参赛我也打算找你。”

    他还记得夏茯登记在群里的资料，涵盖期中、期末、高考，她是个超级偏科生，如果不是因为小县城资源不足，她大概能冲去B市。

    青年捡起手机，切换到聊天界面，灵活地操作了几下。

    “这是定金，现在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了，你要帮我保密啊。”伴随着一阵“叮铃叮铃”的到账提示，青年用食指轻点嘴唇，做出了“嘘”的动作，他抬眼自下而上望向夏茯，搭配着那双蓝汪汪的大眼睛，笑容显得俏皮又狡黠。

    谈合作最重要的就是信誉，他可不能让夏茯白高兴一场。

    他真的非常大方……

    看着那条转账记录，夏茯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救命啊，她要被吓到打嗝了。

    不行！这次可不能叫出来，她得保守秘密！

    夏茯当机立断用双手捂住嘴唇。她朝方景澄重重点下脑袋，表示自己口风严密。

    从现在开始，他们正式成为共犯。

    从有些缘分的普通女同学到领工资的太子伴读，身份的转变令夏茯感到安心。

    毕竟普通同学相处需要保有边界，非必要不会掺她和包志伟的事。但老板不同，他恨不得她二十四小时待命，心无旁骛完成他安排的工作，所以也会密切关注她。

    这是夏茯从兼职里总结的经验，眼下利益捆绑关系她来说反而是种保护。

    我或许利用了他。

    看着那张毫无阴霾的俊脸，些许愧疚在夏茯心里浮现。打一开始，她对这位恩人的感情就不大纯粹。

    可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

    她抿住嘴唇，将这点私人感情按下水面。与其思来想去，不如现在就以夺冠为目标开始准备，这是她减轻心理压力的最好办法！

    夏茯说做就做，绷紧表情开始工作的她看起来是世上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这是我的课表，能把你的也发我一份么？可以提前规划一下讨论时间。”

    方景澄闻声低下脑袋，看见双层芝士汉堡发来一张高清截图。那是时下热门的课表软件，五颜六色的色块分别代表不同课程，查阅时一目了然非常方便。

    F大是国内重点高校，综合排名靠前，平时狠学生抓学业，日常课程排得很满。

    像夏茯，周一上午概率论上到十一点，下午又是高等数学和大学生英语组合连打，有时候晚上都被教务塞了几节算学分的选修课。

    尽管昨晚教务处要来的图片就躺在相册里，但方景澄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课表。

    “高数我们可以一起上，但英语不行，我是英语专业翻译写作。”

    青年趴在桌上，用手指慢慢划拉手机。而夏茯俯视着方景澄，那头蓬松乱翘的银发随他动作小幅度的晃动，看起来毛茸茸的，手感一定很好……

    她盯了许久，终于想起这可爱脑袋下还长了个一米八几的男人，顿时深觉冒犯。

    夏茯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赞许道：“你的英语一定很好。”

    大一入学时学校会统一安排一次学业水平测试，科目涉及数学英语，包含听说读写，最终成绩供分班使用。像方景澄这种英语很好的，就会免修大英，转而进行更加专业的培训。

    “假期喜欢出去玩嘛，所以练过一些，也考过雅思。如果不是家里安排，本来是要要去念书的。”

    而夏茯输就输在口语。

    他们县城方言口音偏重，耳濡目染，连英语老师开口时都带了一股形容不出来的本地特色。她性格内向，不爱发言，为应试学了一手哑巴英语，在高度国际化的S市相当吃亏。

    入围企业有不少知名外企，到时候大赛展示必然少不了英文汇报。

    好在方景澄课表上还有门“金融职场英语”，临时搭伙的两个人竟然也算得上互补。再加上英才班的背景，他每周都可以享受本院专业领域教授答疑，要参考材料也很方便。

    想到包志伟和自己一样都是普通班，夏茯便觉得抢占了先机。

    她认真地夸赞方景澄，“好厉害，有语言基础的话，你主讲一定会很流利。到时候讲稿上关于公司背景的专业术语，能拜托你最后审核么？不过我们平时重合的课比较少，可以下课一起去图书馆么？午休的时候我也有空。”表情十分真挚，已然把他当成了通向成功的一环。

    截图上除了课程，底部还有夏茯的兼职安排，表明她一周会出去做两次数学家教。

    方景澄仰视夏茯写满期许的脸庞。她低垂的睫毛像是堤岸的杨柳，半掩着潋滟的眸光，看起来柔美又专注，她好像是打心眼觉得他能做到。

    他忍不住在心底感叹：平时畏畏缩缩的夏茯，能找到一对一辅导学生的工作，并且长期干下去不是没有原因的。

    “可以啊，你是主力，我都听你的安排。”

    方景澄徐徐勾起嘴角，他直起上身，轻快地指了指黑板上方挂钟。分针走到三十，食堂即将迎来学生用餐的高峰期。

    “没那么急，我们边吃边聊如何？”

    他们去了最近的二食堂，方才概率论下课的学生已经走了一批，窗口前排队的人并不多。

    方景澄点了一份牛排饭，铁板上牛排滋滋作响，散发出黑椒特有的香气，旁边小太阳似橙黄的荷包蛋和西蓝花摆出好看造型，搭配的还有生菜沙拉和牛奶。

    而夏茯吃的就很简单。她周末刚吃了免费的麻辣香锅，现在干脆吃的清淡一点，清炒豆芽、鱼香肉丝加上不要钱的西红柿蛋花汤，以及很多很多米饭就算营养均衡的一餐。

    她吃的并不奢侈、穿着朴素、也有挣钱的能力，生活忙忙碌碌，为什么那晚会饿成那样呢？

    她真的很忙。

    就连坐下来，夏茯也没有立刻用餐，而是认真地回复微信。只见她眉头微微蹙起，表情无奈，好像在处理一项必须高度集中的精细工作。

    十分钟前，夏常青又发来一长串消息。

    “好烦，老头五点就抓我起来一起去后厨，说要教我赚钱有多辛苦。我一直干到七点多才去学校。”

    “他没收了我的手机，还清空了余额，让我每天回家吃饭，在家上网放松一会儿。”

    “所以我到现在才找你聊天，结果说什么回家吃饭，其实就是帮忙干活。饭点好多客人，好忙，快到午休结束才能吃上吧。”

    “好饿好饿哦！姐你吃饭了么？现在吃的什么？”

    因为夏茯排队时没有注意手机，短短十分钟内他就连续打了三个语音电话，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

    为了中止电话轰炸，她只能赶紧打字回复弟弟：“刚坐下，之前排队打菜没看到消息。上午满课，我也好饿……你跟妈说，她会心疼你让你先吃一点的。”想把弟弟暂时推给妈妈。

    夏常青似乎一直守在手机边，夏茯一回复他就追问道：“吃什么好吃的？给我看看。”

    “只是普通的菜而已。”

    夏茯没有记录生活的习惯，她可不想在方景澄面前给饭菜拍照。

    但夏常青仍旧不依不饶，“但我还饿着肚子诶？望梅止渴一下也不行么？好过分，明明我打完工就给你发红包，那下次我也不理你好了。”因为自己难得受了苦，便要拉着夏茯一起感同身受。

    “我拍就是了。”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最后夏茯只能红着脸举起手机。

    等到一系列流程做完，桌上热气腾腾的午饭也有了转凉的趋势。夏茯窘迫地耷拉眼皮，同方景澄道歉说：

    “抱歉，弟弟找我有事……”

    在夏茯打电话的时间里，方景澄也没有动筷子，他安静地将双手摆在台上，一副很有教养的样子。

    他将夏茯脸上的困扰看得分明，觉得手机另一侧或许就是她饿肚子的答案。

    方景澄由衷感到好奇，干脆直接问了出来：“你们关系真好，弟弟也是在校大学生么？一到午休就给你打电话？”

    ……关系好么？

    夏茯忍不住愣了一下。经过方才的电话，她吃饭的好心情一扫好空。女孩闷闷扣动餐桌上翘起的宣传广告，跳过了第一个问题：

    “还没有上大学，现在留在父母身边上职中。”

    “我还以为有你辅导，弟弟会比较聪明呢。”

    “没有，他不太擅长学习。”

    夏茯露出苦笑，看起来和那些溺爱的姐姐没什么两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这笑容下的讽刺。

    和满是怜爱、叹息儿子不成器的妈妈不同，她并不忌讳谈论弟弟的短处。

    上天给了他备受家庭关爱的性别，却没有给他好用的脑子。这其实是让夏茯感到庆幸的事情，她难以想象弟弟拥有丰厚资源，要是和自己一样善于学习，将走上怎样的高度。

    会是人人称羡的B大么？爸妈说男孩志在千里，要去当科学家、老师、医生、律师，他们一定会无条件支持弟弟所有决定。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夏茯就莫名感到窒息。

    夏茯自己也很难理解这种心情，她明明讨厌弟弟不懂事，给家里添麻烦，期盼他早日成熟回头是岸，同时又无比恐惧他的成功。

    短信那边弟弟在和自己撒娇，她却在陌生人面前嘲笑他脑子不好。亲密的关系下深藏妒恨，夏茯从中隐约摸到了自身性格里卑劣、可耻的一部分。

    不知道是不是从她表情里窥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方景澄的笑容越发灿烂。

    他大大咧咧地同夏茯介绍，“好巧，我和我的哥哥也不像，他是那种优秀成熟、人人称赞的模范生。总是和他比较，让人很烦，要是他在我吃饭的时候打电话，我可不会接。”，手头动作不停，锋利的餐刀在牛排上拉出笔直的一道长线。

    夏茯清楚地听到了餐刀摩擦铁板的尖啸。

    她注视那逐渐渗出汁液的肉排，见人如照镜，发觉原来有的东西真的难以隐藏——

    方景澄和兄弟关系也不太和睦么？明明他无拘无束，看起来就像那种备受宠爱的小孩。

    “这样啊……”

    夏茯喃喃低语。

    摆在眼前尽是些不好的事情，但夏茯的心却因此跳动了一拍。她不由得高兴地想：自己在和方景澄相处的时候，是不是能暂时放下好姐姐的伪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