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懿旨,晓谕天下。萧守正登基前一夜屏退众臣,单独召见了景明月。
烛火通明,将大殿照得恍若白昼。
只有让蜡烛不停地燃烧着,才能驱逐萧守正的恐惧。
被父皇禁足的寂暗深宫的恐惧,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知道何时会在这宫中不明不白死去的恐惧。
光亮中的景明月身形笔直,不卑不亢。好像只要她站在那里,点再多的烛火都只是荧烛末光,永远无法攀及皓月之明。
“景大人。”萧守正对景明月恭敬地深施一礼,“萧守正谢过大人恩典,大人之恩,萧守正永远铭记在心。”
“陛下何出此言?”
“父皇驾崩那天,大人和母妃的谈话,朕都知道了。”
果然是天家的亲情,处处充满猜忌,景明月在心中摇头叹息,面上却若无其事,继续听萧守正言说。
“大人是忠臣直臣,朕为大坤有大人这样的臣子感到欣慰。朕深谢大人,在平衡权势之间,保全了我们母子兄弟的情分,给了朕选择妻子的机会。”
萧守正说出这番话时,仍然感到了一阵阵后怕。他完全没想到,他的母妃真的走出了那如此凶险的一步。
他没办法想象,如果事败,等待他们母子的会是什么。即使今日事成,他也不知道,如果母妃和崔氏真的要滔天的权柄,无上的尊荣,他该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景明月回道,“这都是微臣应该做的。”
“这不只是国事。”萧守正双唇微抿,脸上稚气未脱,却已有帝王的老成,“朕从听闻母后要为朕择皇子妃开始,朕便在日夜害怕。朕既害怕自己会重蹈父皇的覆辙,与妻子因为皇权和世家的纷争终成怨偶,最后活成自己厌恶的样子;亦害怕喜欢之人身份过低,贸然让她入宫,只会给她带来灾厄。”
景明月察觉到了萧守正话语中的异样,于是试探着问道:“陛下这是……有心上人了?”
“是。”
萧明鼎眉眼略微舒展,眼底漾出了不自知的柔光。
“是哪个姑娘能得陛下青眼,不知可否告知微臣一二?”
萧守正没有想到景明月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踌躇半晌,还是开口答道:“是我府上婢女知韫。”
景明月对萧守正的回答较为满意,能毫不避讳地说出爱人的身份与姓名,萧守正也算是坦荡。
一个婢女,按照正常的规制,最多只能从低等妃嫔做起,生了孩子之后,才能一步步往上升,想直接立为皇后母仪天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后宫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潭,不只是崔家、顾家、大坤大大小小的家族官员都会挤破脑袋想往宫里送女人。没有强盛的母族傍身,将一切都寄托于帝王的宠爱,随时都有可能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萧守正能为知韫考虑到这一重也算用心。
“朕原本已经打算认命,以为生在权力漩涡的中心,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去谈论纯粹的感情,不如精心挑选一个和顾皇后那样明理大度的世家贵女作为中宫皇后,知韫或许还有生存的余地。”
“直到朕看见大人为了柳督主,不惜与天子为敌,与世俗为敌。朕这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人站在权力的顶峰,还能不惧世俗眼光,无关身份地位,拼着性命声名去爱一个人。大人要为柳督主削去宦籍,所求的与权势无关,而是希望世人都能如大人一样去敬他爱他。”
景明月万万没想到,萧守正小小年纪,竟也能勘破她的这层用心。
看来孺子可教。
“那陛下可知,微臣为了这一刻,筹谋了将近十年。微臣能走到这一步,并非因为微臣足够爱她,而是因为微臣足够强大,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有情能使饮水饱,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如果不够强,连饮冷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任凭别人,抽干所有的血液,化作无声的枯骨。”
景明月的话渗着丝丝的寒意,往萧守正的骨缝里钻,萧守正似乎能闻到成康叛乱之际,草木中透出的血腥气。
“朕知道!所以朕请求拜大人为上师,求大人教朕治国之术,亦教朕如何爱人。”萧明鼎向景明月行拜师大礼,“先学会爱一人,才能懂得如何去爱天下人。”
景明月不知这番话是否出自萧守正的真心,可就他接触过的三代帝王来看,萧见琛和萧明鼎,都是说不出这种话的人。
先学会爱一个人,才学会如何去爱天下人。这话倒比张口闭口盛世中兴切实得多。
景明月拜入衡阳门下时,景阳川便教导她,帝王家的话,最多只能信半分。帝王越是想要剖出一颗真心,抒发盖世宏愿给你看,便越是不要信。
所以,景明月在辅佐萧明鼎时,从来没有完全信过萧明鼎的任何承诺。因为从来没有完全的信任,在萧明鼎背叛了自己的中兴之志,在萧守义模糊了善恶原则时,她虽然失望,却不至于太难过。
可现在,她几乎就要信萧守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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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守正和萧明鼎毕竟不同,景明月遇见萧明鼎时,萧明鼎已至而立之年,人格思想都已健全,对权势、对人情的看法都早已定性,皇位的侵蚀,不过是把他先前隐藏起来的一面暴露了出来。
而萧守正不一样,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一块璞玉,只要好好雕琢,便能引上正道,成为能自如掌控权术,却不为权术所掌控的一代明君。
景明月在心中挣扎良久,终是下定决心,将萧守正扶起:“只要陛下愿意学,微臣愿——倾囊相授。”
她算是……又赌了一次。
宫门打开之时,外面正下着冷雨。萧守正召见她时,天边已有阴云,只是传诏得急,景明月没来得及带上伞。
冷硬的雨珠像冰块一样砸在皇宫的每一块砖瓦之上,听雨寒更彻,开门却见落叶深。
冷雨来得迅疾,似是急不可耐地想要涤荡尽这座皇城藏纳的一切污垢。
景明月长叹一口气,迎着冷雨,朝宫外走去。
就在她离开头顶最后一片房瓦的刹那,一把伞倾向她的方向,覆在了她的头顶之上,没让雨水沾湿她半分。
视线内是黑色蟒服包裹着的劲瘦腰身,目光缓缓上移,对上了柳定那双湿润的眼。一刹那,凄风苦雨幻化成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敲在油纸伞面上的雨珠,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把伞都倾向了她这一侧,而他却在顷刻间,被冷雨浸透了半边身。
景明月立马握着他的手,将伞柄掰直,使之不偏不倚地立在他们的中间。
雨水顺着伞檐滑落,聚在他们的脚边,婉转成诗。
柳定望着景明月漆黑如墨的双眸,又想到衡阳重逢的那个夜晚,迷蒙的夜雨之中,她也是一点点将伞倾斜的角度掰正,对他说——
“你我既是同行,便无需偏私,君子正道直行,自当不偏不倚。”
只是这一次,她望向她的目光,剥离了表面的那层锋利冷峭,露出了内里的温润柔软。
“你一直在等我?”景明月问道。
“嗯。”柳定点了点头。
“你怕他对我不利?”景明月附在柳定的耳边,将声音压得很低。
她的气息是温热的,却有一颗雨珠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顺着发尾落在他的脖颈之中,激得柳定寒冷得战栗了起来。
“嗯。”现在还没离开皇宫,隔墙有耳,柳定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沉闷地嗯了一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有新君即位,为了磨老臣的脾性,将老臣关在宫中,三日不与米粮,以此震慑百官。更有甚者,直接布下鸿门宴,无声无息地将人处死宫中……
景明月大权在握,又屡屡冲撞先帝,更何况她还窥到了隐秘的天机……
萧守正绕过百官,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而秘密召见景明月时,柳定的害怕达到了顶点。
他就守在外面,如果天亮之后,她还没从里面出来,他拼着这条命,也一定要进去见她。
还好,她从这吃人的宫殿中,完好无损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放心,我不会有事。”景明月一只手与柳定一同紧紧地握着伞柄,一只手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可我赌不起……”柳定的眼中氤氲起了水汽,即使他知道他的小九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即使她信誓旦旦地和他说着她不会有事,柳定的心中还是升起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三哥,相信我,从此之后,定是繁花似锦,日日是好日。”
景明月笑着揽上柳定的腰,带着他向外走,离开暗影幢幢,向那光明之处走去。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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