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码头早就戒备森严,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贼眉鼠眼的便装探事混在人群四处窥探,稍有嫌疑立即拿捕审讯,确保钦差大人眼里只能见到太平盛世。
过往行人都被挡在道边禁绝通行,谁也不敢牢骚埋怨,你一言我一语轻声交换各自的马路新闻。
一名挑着菜担的干瘦老汉坐在石头上不住捶背喘气,目光逡巡扫向浩渺海面,嘴角微微现出讥诮,耳边时不时传来百无聊赖摆龙门阵的行人的低声议论。
“听说钦差大人从京师万里迢迢赶来,代表皇上向施提督赐匾贺寿,真是皇恩浩荡荣宠无幸,瞧样子施提督马上又要飞黄腾达,施提督出身泉州,真是福建地方的荣幸。”
“不是有谣言说施提督平台之后想要自立台湾王,怎么皇上还巴巴派钦差赶来赐匾贺寿?”
“那是奸细散播的谣言你咋也相信,听说是姚总督嫉妒施提督在皇上面前得宠,故意派人暗中散播——”
一名挎着竹篮走街串巷卖花生的小贩还没有卖弄完,就觉得肩膀一沉,转头望见两名膀大腰圆的黑衫汉子面孔阴沉站在身后,其中一人扭了扭下巴,另一名黑衫汉子拖着小贩转身就走。
小贩早就听过修来馆探事的厉害,惊慌之下竹篮摔落花生撒了满地,苦着脸连声哀求,“各位老爷大度饶过,小的只是无意在街上听别人说过,小的妻舅三姨丈也在修来馆办事——”
哀求声不一刻就如同鸭子被拧断喉咙戛然而止,侥幸没有被拿捕的行人瞧着探事凶狠模样无不战战兢兢,相互使着眼色,谁都不敢开口说话。
干瘦老汉听到施琅眸里闪过恨意,轻轻用手捶打有些酸痛的老寒腿,目光瞬也不瞬投向码头方向,不一会就见钦差座船破浪而来。
干瘦老头压低斗笠,双手死死捏住乌油扁担,瞧向四桅巨船的目光陡地爆出锐芒。
行人目光都被高大威猛的钦差巨船吸引过去,人群中不时发出啧啧赞叹,秦七穿着寻常百姓服色,默不作声挤在人群中间,望着缓缓靠在码头的钦差座船也是若有所思。
目光缓缓扫向密集人群,秦七瞧出不少人跟自己一样另有目的,嘴角现出轻笑随即抿去,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老实顺民面孔。
漳州码头宽阔的卸货广场,够资格迎接赐匾钦差的官员绅士挤得密密麻麻,按照品级身份排成行列翘首以待,站在队伍最前面的自然是姚启圣哈善施琅三位漳州军政大佬。
黄芳泰虽然贵为超品国公,有职无权身份就差了些,他颇有自知之明,落后半个身位站在姚启圣后面,恶毒目光从鱼泡眼斜射在姚启圣的佝偻背脊。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黄芳泰堂堂世袭海澄公却被四品主事黄性震当街抢道羞辱,失了脸面自然恨之入骨,连带把黄性震的靠山姚启圣也记恨在心,若有机会就要咬上一口。
莫名其妙遭遇无妄之灾,姚启圣倘若知晓必定极其郁闷,不过此时他顾不得些许小事,眯着眼睛瞟视满面春风高声谈笑的施琅,眸光充满阴霾。
官场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员士绅都是耳通目明,晓得钦差大臣勒保万里迢迢赶到漳州所为何事,眼看施琅圣眷正隆,自然见风使舵拚命卖乖讨好,往昔门庭若市的总督行辕却是冷清了许多。
姚启圣肚里暗骂随风转的墙头草,心中酸涩表面却是言笑自若,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哈善施琅谈笑。
哈善时不时随口应付,施琅却是面色铁青从不接口,关系恶劣有目共睹。
官场规矩无论背后如何刀光剑影,见面都是春风和煦客客气气,从不会恶言恶语宛若泼妇骂街。
施琅在灵堂当众驱赶姚国泰不准送葬,说明还没有真正悟透官场三昧,不懂百忍成钢的官场秘诀。
望着在眼帘中逐渐放大的玄黄团龙旗,姚启圣心中冷笑,摆起官架正要一摇三摆慢步走向钦差座船,却不料施琅抢先一步,昂首阔步迎向刚刚靠岸的钦差座船。
哈善微微一愕,转了转牛眼,跟着大踏步走向钦差座船,倒把猝不及防的姚启圣甩在后面。
黄芳泰目光有些玩味,跟在姚启圣后头缓缓移动脚步,眸里全是幸灾乐祸。
黄性震品级不够,杂在官员群中目睹一切,面色陡转阴沉现出狠毒神色,望向施琅背脊如刀似剑。
姚启圣微怔了怔,耳边仿佛听到身后官员士绅不出声的嗤笑,强压火气加快脚步,挤在中间与施琅哈善走成并排。
官场等级森严,迎接钦差大臣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自有规矩,施琅胆大妄为抢先上前,分明撕破面皮不再把堂堂福建总督放在眼里。
姚启圣自是心知肚明,只是这时辰实在不宜当众发火,徒落一品总督脸面。
狂妄自大的海盗头子,老夫总有一日要让你人头落地,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姚启圣心里恨恨,挤出笑脸若无其事挤在哈善施琅中间,仿佛对施琅的打脸行为熟视无睹,脸皮之厚让人叹止。
三名军政大佬一动不动恭候在码头前面,身后官员绅士按照品级排成数行,恭迎钦差座船驶近靠岸。
午后阳光有些火辣,不少四体不勤的官员绅士脑门不一会就冒出油汗,谁也不敢拿出绸帕擦拭,生怕落入钦差眼中招灾惹祸。
不一会踏板放下,衣甲鲜明的骁骑营护卫官兵捧着旗、牌、伞、扇等钦差仪仗招摇而下,神情矜持不苟言笑的赐匾钦差勒保衣冠整齐,在大内侍卫拱卫下缓步下船,身后是蒙着黄绸的康熙亲笔匾牌。
虽然早就得知勒保奉旨赐匾贺寿,见到钦赐匾牌施琅还是禁不住激动,面颊赤红呼吸粗重。
姚启圣表情极是复杂,瞧着钦赐匾牌宛若吞了只苍蝇,似哭似笑欲喜还悲,双手青筋毕露死死捏住朝珠,好悬没有扯将下来。
官员绅士睢着钦赐匾牌都是目光火热,不由自主现出羡慕神色,黄性震更是恨不得冲过去抢将过来。
勒保把姚施表情变化都瞧在眼里,肚里暗自好笑,昂然站立代表皇上接受三叩九拜。
没等从地上爬起的姚启圣开口说话,向哈善拱手笑道:“都统大人多日不见康健如昔,真是可喜可贺。”
哈善怔了怔,牛眼闪过恍然,大咧咧拱手还礼,哈哈笑道:“哈善在漳州吃得香睡得好,壮实得如同莽牛,有劳钦差大人记挂。”
伸手扯过捋着白须微笑不语的施琅,笑嘻嘻道:“这就是皇上亲自赐匾的老寿翁,学士大人与施提督在京师也是熟识,怎么板着面孔假装不认识。”
响鼓不用重捶,一句话就把哈善立场表露无遗。
勒保滞了滞,他临出京特地向官场老手请教,知道钦差大臣巡视地方要想招财进宝,必须使对方有所顾忌,皇上吩咐自己调查姚施失和,公开场合就不能与两人过于亲近,让姚施都担忧惊惧生怕对己不利,才会舍出金银拚命讨好。
因此他下船有意不理姚施二人,自顾与哈善亲近说话,哪料哈善竟将施琅拉扯过来,如此一来不好再惺惺作态,只得假模假样与施琅客套,微笑道:“施提督精通海战,征讨郑逆屡战屡胜,本官在京师时常听人提起,都对施提督仰慕得很。”
深深瞧了施琅一眼,笑容满面道:“特别是施提督教子有方,小儿辈皆是不凡,日后必能光大门楣荣宗耀祖。”
施琅听得白眉微跳,不及细思忙谦逊道:“多谢钦差大人夸奖,施琅愧不敢当。”
三人谈笑风声旁若无人,官员绅士听得面面相觑,挤眉弄眼神色古怪。
姚启圣僵在旁边气得手足冰凉,按品级在场官员自以一品福建总督为尊,钦差大臣撇下自己大模大样与哈善施琅说话,置堂堂福建总督于何地。
勒保又与施琅说了几句,瞥见姚启圣面色铁青,知道弓弦不能扯得太开,转头微笑道:“姚总督,本官一路南行,见福建物阜地丰百姓安居,繁华热闹不下京师,姚总督治理有方功劳着实不小。”
福建连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姚启圣满门心思都在平定明郑立功封爵,哪有精力治理民生,勒保分明睁眼说瞎话,饶是姚启圣精通厚黑学也不禁微微脸红,不敢愧领。
刚想谦逊几句,施琅忽地插嘴道:“钦差大人说得不错,姚总督擅长招揽客商贩运发财,漳州码头前些年荒凉无比,姚总督想方设法招揽客商,如今每日到港货船不下百艘,日进万金财源滚滚,实是治理有方功劳不小。”
说着伸手向码头货船一指,捋着白须呵呵大笑,哈善无所顾忌,也是放声高笑。
官员绅士都是神情古怪拚命憋笑,惟有黄性震目光冷厉,死死瞪住施琅如欲喷火。
姚启圣哪里听不出施琅暗讽自己违反禁海令,面红耳赤刚想出言辩驳,勒保点头道:“施提督说得有理——”
伸手指向泊在不远处的六桅巨船,“如此巨船规格还在本官座船之上,运载货物怕不下万金,漳州码头竟也可随意见到,足见姚总督确实下了番苦心,本官日后回京必当禀明皇上,颁旨嘉奖。”
六桅巨船是明郑和谈使者座船,泊在众多矮小货船中间宛若鹤立鸡群,想要不引起钦差注目也难。
明郑素来重视水师,舰船技术本就比固步自封的满清先进,冯锡范为了明郑脸面加倍布置整齐,难怪钦差大臣瞧见六桅巨船感觉不太顺眼。
幸亏荷兰和谈使团谈判失败便即乘船离去,否则落入钦差眼中更易引起猜嫉。
无奈和谈秘密举行不便当众解释,姚启圣只得含糊一笑,随意扯了几句应付过去,举手恭请钦差大人上轿而行。
姚启圣跟着上轿,坐在宽敞轿厢立时面沉似水,狭长眼眸布满乌云。
瞧钦差态势日后必然倾向海盗头子,自己与赐匾钦差素不相识,已经先输一筹,下一步该如何想方设法挽回?
高德轩站在空无一人的船头,扶着栏杆居高临下望着码头表演的精彩剧目,眼神全是掩饰不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