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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阴阳手段
    漳州府,福建总督行辕侧厅。

    “施琅那厮当真胆敢当众出言侮辱老夫?!”

    姚启圣坐在海南黄花梨精雕的麒麟纹官帽椅上,目光阴沉凛然生威,强忍摔碎茶杯的冲动,把光滑润泽如同美女肌肤的定窑瓷杯慢慢放回桌面,沉着脸问坐在下首的黄性震。

    黄性震翘着半个屁股斜坐在椅上,偷眼窥视姚启圣乌云密布的面孔,嘴角微现得意,随即无声无息敛去,诚惶诚恐道:“下官不敢隐瞒督宪大人,施琅确实当着上百名吊客肆意辱骂大人,说您——”

    偷抬了下眼皮,顿了顿道:“阴一套阳一套耍甚么伪君子玩意,还把前往祭吊的姚都事当众赶了出来。”

    姚启圣面沉似水,波澜不惊的眼睛隐蕴怒火,仿佛吞了只苍蝇吞不下吐不出,表情十分古怪。

    伪君子三字恰恰说中他的心病,如何能够不怒气勃发。

    康熙十二年,康熙以平南王尚可喜请求归老辽东为借口下旨削藩,吴三桂起兵作乱,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提出“兴明讨虏”,先后攻陷贵州、广西、四川,大有席卷天下灭清朝食的凌厉架势,靖南王耿精忠立即响应,杀死福建总督范承谟,蓄发恢复汉人衣裳,自任总统兵马大将军,联合台湾郑经攻占浙江,进军江西,窥伺湖南,企图与吴三桂合兵一处,灭了满清平分天下。

    康熙早有防备,立即派遣康亲王杰书率领大批旗兵南下闽浙平叛,旗兵素来做威做福奴视汉人,作战之余到处骚扰百姓,强抢民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每天都有妻离子散的老百姓哭哭啼啼跑到福建总督衙门鸣冤告状,哀求总督大人为民作主。

    姚启圣自然不敢得罪旗兵老爷,想出左右逢源两不得罪的妙策,一面好言好语安抚告状百姓,另一面前往拜见旗兵统帅康亲王杰书,花三十万两犒军银换取旗兵撤防,把掳去的百姓高价“买”回来,被阖省百姓赞为“姚青天”。

    姚启圣贵为福建总督名义上掌控阖省军政,文武官员均受管辖,然而施琅是康熙亲自简拔,寄予平台重任的福建水师提督,奉旨率军征剿台湾,任职内大臣多年朝廷有人,到了漳州就与镶蓝旗都统哈善称兄道弟打得火热,根本不把姚启圣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时时处处故意与他作对为难。

    姚启圣惯用的笼络市恩手段对这头软硬不吃的倔驴全然失效,虽然恼恨至极却也无可奈何。

    若只是如此姚启圣退后一步,故作大度让海盗头子几分也是无妨,无奈平定台湾扫除明郑叛逆的不世功劳如同高高悬挂的胡萝卜,富贵功名面前哪个肯退缩忍让。

    姚启圣表字熙止,号忧庵,浙江会稽人氏。会稽就是今日的绍兴,是远近闻名的名士之乡,文风昌盛崇尚科举,绍兴师爷大名鼎鼎官场必备。

    姚启圣出身孤寒,由堂叔姚德贵资助求学,从小立志科举发达出人头地,无奈会稽读书种子众多,姚启圣读书平平不过中人之姿,勉强考中秀才再无寸进。

    姚启圣自视才高八斗,不甘心做个平平凡凡的私塾先生潦倒一生,刚巧甲申国变清兵南下,烧杀抢掠占据了明室万里河山。姚启圣默窥时事,断定鞑子凶横必能平定天下,不如率先投效占个出头鸟,立即潜往通州投效清兵。

    江南是明朝的财赋重地,文士大多讲究民族气节,不甘异族统治纷纷揭杆而起,最不济也是隐居山林不肯出仕满清。姚启圣以堂堂秀才身份前来投效,统军大帅豫亲王多铎大喜过望,立即万金市骨做个榜样,下札委任姚启圣为通州知州,一文不名的落魄秀才扬名吐气成为四品满清大员。

    姚启圣感激多铎青眼栽培,竭心尽力出谋画策,他熟读史书出身师爷故里,熟门熟路出了不少阴毒主意,帮助人地两疏的清兵平定各地义军,越发得到多铎赏识,承恩加入汉军镶红旗,率先成为假旗人,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升官自然就要发财,姚启圣财迷心窍,擅自下令开放海禁,想要联络世家巨族赚上一笔,被早就看不顺眼的御史弹劾罢职,黯然返乡杜门不出,声称隐居悠游再不过问世事。

    尝过当官美妙滋味哪能雌伏忍受族人白眼,康熙十三年三藩作乱,康亲王杰书奉令率军南下平叛,坐足冷板凳的姚启圣窥准时机,招募乡勇数百投奔效力,拼命把搜刮的金银财宝大肆贿赂充当善财童子。金银开道果然无往不利,康亲王笑纳之后立即署任诸暨知县,屡次把姚启圣功绩呈奏康熙,不数年就由免职官员晋升福建总督,炙手可热成为汉奸表率。

    沉浮宦海多年姚启圣明白官场险恶不进则退,只有封侯封爵迈入世家行列方能永保功名富贵,眼下清廷已顺利平定三藩,只有台湾郑逆依旧梗顽不服,若不趁机立下战功受封靖海侯,日后绝无封爵机会。

    想到康熙平台圣旨的煌煌圣言,姚启圣不由心头火热,随即想起一心争功不服管辖的施琅,禁不住深蹙眉头大感头疼。

    施琅受命平台,自然也是眼热靖海侯,刚到漳州立即成立侦缉处,妄图取代修来馆掌管对台情报征缉,又以老上司名义处处拉拢吴英廖兴朱天贵等明郑降将,把修来馆多年辛苦的招抚成果席卷一空,丝毫不把顶头上司堂堂福建总督放在眼里,如今居然撕破脸皮当众出言污辱。

    想到此处姚启圣忍不住怒火上升,刚要放声痛骂施琅,斜眼瞥见黄性震偷眼窥视自己,目光显现狡狯,心中蓦地一惊,想起自己素以儒雅君子自居,莫要在下属面前有失官体。

    硬生生吞下恶气,冷声问道:“施琅那厮虽然粗鲁,却也为官多年,精通为官之道,怎么竟敢当众侮辱老夫,莫非听了有心人的挑拨言语?”

    哈善开棺验裳当着满堂吊客与施琅接耳秘语,灵堂内外人人亲眼目睹,事后自然传入姚启圣耳中。

    姚启圣不敢对哈善发火,含糊其辞假装不知。

    黄性震听出姚启圣语意,鱼泡眼眯了眯,故意踟蹰道:“下官不太清楚。”

    没等姚启圣出言发作,话题一转道:“不过下官听说前些日子修来馆有人暗中向哈善将军告密,举报施琅欲以汉人衣裳下葬义弟施安,哈善将军得讯方才亲自率兵前往厦门,当众开棺验裳。或许告密消息传入施琅耳中,施琅误以为大人有意与他作对,这才当众发作,出言侮辱姚都事。”

    鱼泡眼霎了霎,悄然现出诡谲光芒。

    黄性震表字符起,号静庵,漳州府漳浦县人氏,家道小康,粗通文墨,生性狡诈热衷功名,到处钻营欲谋一官半职。

    姚启圣就任福建总督兹兹以平台为念,黄性震窥准心思,特地赶往总督府献上“平台十策”,建议设立修来馆招降纳叛,买散台湾人心。

    姚启圣正愁无人牵头招抚明郑叛逆,见到“平台十策”大喜过望,详谈之后发现都是同道中人,立即保举黄性震以知府衔任修来馆主事,职掌招抚策反,情报侦缉。

    明郑官兵一旦归顺,七品以上即迎入修来馆,每日里吃喝玩乐,由专职探事酒宴赌局间探听情报,政事、军事、经济、文化无所不包,直到把情报价值榨取干净,方由姚总督出面安抚,量材施用,或入伍或归农,务要“大喜过望,以诱降者”。

    修来馆康熙十七年在漳州东杉桥大明漳州卫所设立,五年来招降纳叛,侦缉探查,功劳着实不小,黄性震主管其事,直接对姚启圣负责,是名副其实的铁杆心腹。

    听黄性震说修来馆有人暗中向哈善告密,姚启圣悚然心惊,用力一拍桌面,沉脸斥道:“你如何当的修来馆主事,手下暗中告密居然不晓得。”

    疾言厉色训斥一通,方才沉声问道:“究竟哪个竟敢胆大妄为,不顾阖家性命?”

    黄性震心中暗喜,故意迟疑片刻,好一会方扭捏道:“下官得知消息立即追查,查出二月十五日修来馆文书周儒偷偷潜往旗营,向哈善将军举报揭发施琅不法阴私,”面现难堪神色,“说是奉下官之命出首告密——”

    砰的一声脆响,姚启圣终于忍不住把价值千金的定窑瓷杯用力摔在青砖地面,眸中现出骇人光芒,“周儒好生大胆,现在拘禁在哪里?老夫要亲自审问,看究竟何人幕后主使!”

    候在厅外的婢女急忙抢进收拾,姚启圣冷哼一声,摆手示意退出,目光冰冷盯住黄性震。

    黄性震面现苦笑,滞了滞道:“下官惊闻讯息,立即下令拘捕周儒,哪料周儒已被人暗杀在旗营门前,怀藏遗书说万一死亡就是修来馆遣人暗杀。”

    “遗书竟然落入了哈善之手?!”姚启圣忍不住从椅上站起,颤声问道。

    哈善有勇无谋,对自己这个汉人总督素有成见,拿到周儒遗书哪能不信以为真。

    沉浮宦海耍了半辈子阴谋,想不到却被小小文书的绝户计套了进去。

    饶是姚启圣心思深沉,喜怒从来不形于颜色,也不禁骇得手足冰凉,眼前仿佛现出康熙听到流言射出的疑忌目光。

    倘若哈善秘奏皇上,声称自己怀有异心,诬蔑重臣,阻挠平台企图养寇自重,不知结果会是如何?

    想到凶险之处姚启圣不自禁打了个哆嗦,仿佛有深沉目光正在暗中窥探,面色陡地现出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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