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不过是通俗称呼,刘国轩身为水师总督位高权重,当然不可能像大头兵一样随便找间房间充当营房,饶是生性简朴不喜铺张,帅帐还是三进大小高大宽敞,地面全都是方桌大小的巨大青砖,帐后窗户也足有半人多高,用红木窗格精雕细刻,除了帐内摆满刀枪剑戟公文舆图,光瞧装饰不亚于权贵富豪的会客厅堂。
刘国轩年纪虽老身手极是灵活,窜到窗户旁边侧耳倾听了片刻,猛地拔刀斩到红木窗格上面,木屑纷飞间腾身窜出窗户,瞪目怒喝道:“胆肥小子竟敢——”话没说完戛然而止,卢泽发觉有异跟着来到窗户旁边,探头外望道:“刘总督,怎么——”说了一半立即住口,他老眼不花瞧得明白,帅帐窗户后面空空荡荡,哪里有人暗中潜伏偷听。
这时守在帐口的亲兵闻声都抢将过来,刀枪齐举堵得水泄不通,眼看吵吵嚷嚷想要窜出窗户护卫大帅,卢泽挥手止住,喝道:“谁都不准出去,让老夫先行勘察现场!”众亲兵见卢泽不过穿着总旗服色,自然不理他的喝叫,依旧一窝蜂涌向窗户。
卢泽见状浓眉倒竖,抢步站在窗户前面,一名亲兵嫌他碍事重重推了一把,卢泽身子晃了晃砰地撞在墙壁上面,依旧挺直身子牢牢站定不动。
那亲兵勃然大怒还想伸手再推,刘国轩怒喝道:“刘旺你要作死么,还不快些给老夫滚开!”海娃知道卢泽是镇国公府里的人,生怕刘旺不小心得罪遭到忌恨,也跟着喝道:“兔崽子快些滚开,没听到大帅吩咐么。”众亲兵见状齐齐退开,望着卢泽缓步走到窗户旁边,眯着眼睛细细观察窗格,接着探头向窗户外面望去,见刘国轩恰好站在窗户旁边,沉声道:“刘总督能否退开一些。”众亲兵见小小总旗竟敢吩咐水师总督,面面相觑无不大惊失色,海娃眉毛弹起刚想说话,却见刘国轩呵呵一笑,依言退开数步,向卢泽拱手道:“有劳了。”他知道卢泽掌管察言司多年,在侦缉刺探方面必有独到技巧,说不定能够发现潜伏偷听者的踪迹。
虽然明郑水师也有斥侯,擅长的是战场侦察和俘获活口,在刑侦方面能力并不突出。
卢泽微微点了点头,瞪眼瞧了半晌,探手按住窗沿就想向窗外爬去,海娃见他笨手笨脚刚想上前搀扶,却见刘国轩凑将上来,亲手把卢泽搀出窗户。
瞧样子眼前总旗身份不是真的水师低级军官,众亲兵见状有志一同,齐齐向后又退开数步,望向卢泽的目光也有了些许恭谨。
卢泽爬出窗户,向刘国轩谢了一声,俯下身子对着窗户外面的泥地观察了许久,探手比了比,接着又凑近窗格观察了一会,拍了拍手中泥土站直身子。
刘国轩一直站在旁边细细观察,除了瞧见泥地上有几个淡淡脚印外甚么都看不出来,见卢泽面色郑重若有所思,忍不住插口问道:“卢都事,你发现了甚么?”卢泽向刘国轩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在众亲兵面前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道:“有人曾暗中潜伏在窗户外边偷听你我谈话。”刘国轩嗯了一声,心想这不是废话,卢泽瞧他表情就晓得心中所想,有意卖弄本事免得刘国轩轻视,淡淡道:“那人年约三十来岁,身高与我差不多,体重约有一百四十斤,轻功应该相当高明。”听到这话众亲兵都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刘国轩也是有些不太相信,干笑道:“真地么,老卢你到底从哪里看将出来,我可是一头雾水啥都瞧不出来。”他不好当众称呼卢泽为都事,索性便以老卢称呼,反正两人年纪差不多,如此称呼也是不妨。
但是落在亲兵耳里觉得大帅与卢泽十分亲近,对卢泽的真实身份越发感觉好奇。
卢泽道:“我还晓得他就潜伏在水师中间,职位还应该不是很低。”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刘国轩听到这话惊疑不定,想要发问强行忍住,听卢泽指着脚印解释道:“你看地上脚印前重后轻,说明那人躲在窗户后面窃听,把身子全都压伏在墙上,无意在墙壁留下了印痕,从印痕受压程度来看,那人体重应在一百四十斤左右。”刘国轩凑过去细看,果见墙壁上面有着淡淡压痕,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瞧不出来,他心中钦敬刚想说话,又见卢泽指着压痕上面细不可见的红色道:“这红色是水师军官的服色,所以那人潜伏身份应该是水师官兵,还有——”他伸手从窗格上面拈起根浓黑毛发,仔细观察道:“这是那人不小心留下的胡须,照此说来他应该留有胡须,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应该是二十七八岁。”
“真是神探,竟连这都能看出来!”海娃听得啧啧赞叹,不知不觉凑到了窗户旁边,鼓着眼睛向浓黑毛发瞅了半晌,疑惑问道:“你乍晓得那人的职位还不是很低?”这也正是刘国轩心中疑问,想要喝斥海娃强行忍住,用询问目光望向卢泽。
卢泽本来还生怕在众亲兵面前无意泄露身份,他掌管察言司多年也是情报工作老手,谈起勘察取证不觉逸兴横飞,浑然忘记了遮瞒身份,用手摸着粘贴上去的络腮胡轻笑道:“刘总督治兵森严,等闲士兵随意不得走动,那人既能暗中潜到帅帐后面窃听,而且对帅帐布局也很了解,说明身份不低经常来到帅帐,若是普通士兵哪能做得到。”海娃听得心服口服,张大嘴巴还想继续发问,就听刘国轩喝道:“你们还杵在这里瞧啥子热闹,快些给老夫按图索骥,把那胆肥狂徒揪将出来。”众亲兵答应一声刚想出去,刘国轩叫住道:“出去后给老夫闭紧嘴巴,今天的事情谁都不能泄露出去半句,否则老夫打断你们的狗腿。”转头向卢泽拱手道:“真是术业有专攻,内鬼竟让卢都——老卢轻易揪将出来,刘国轩钦敬之致。”这几句话倒说得真心实意,卢泽却是听得摇头苦笑,眸光现出复杂难明神色,见众亲兵已快退出帅帐,想了一想忙唤住道:“那人的胡须说不定已经剃去,身高应该不到一米七,比我还要矮上数分。”海娃抬眼向卢泽打量片刻,又把目光转向刘国轩,见他微微点头答应着大踏步转身出去,刘国轩托住卢泽重新越过窗户回到帅帐,笑道:“汉兴兄真是神眼如矩,论起侦缉工夫可比老夫手下那帮废物强上太多。”见卢泽有些意兴阑珊,开玩笑问道:“汉兴兄既已致仕闲居无事,能不能帮忙到老夫手下调教那帮不中用的兔崽子,薪饷必定让汉兴兄满意。”说着故意向卢泽抱了抱拳,摆出副礼贤下士模样。
卢泽心念微动,眸光亮了片刻重新暗淡下去,摇头道:“刘总督莫开老夫玩笑,卢泽年老多病,哪有心思重新出山自讨苦吃。”见刘国轩还要再说,卢泽正色道:“眼下要务是如何率军勤王对付冯锡范,刘总督若真地想要调教特工,事成之后老夫向刘总督推荐几名人才,包管让刘总督满意。”刘国轩也只是随口一说,明郑水师自成体系水泼不进,前些年卢泽有意在澎湖设立特工站都被刘国轩断然拒绝,生怕察言司借机渗透,哪肯真地让卢泽插手明郑水师侦缉刺探,见卢泽撇开话题点头道:“汉兴兄说得对极,冯锡范专权揽政为所欲为,如若不设法除去王爷势必沦为傀儡,刘国轩虽是不通文墨的大老粗,却也明白台湾是国姓爷辛辛苦苦创下的复明基业,绝不能任由落入冯锡范之手,低声下气成为不齿贰臣。”听刘国轩如此言语卢泽当然心中大慰,两人密密计议了一阵,卢泽告辞出来,由亲兵护卫出了军营,却不顺着青石板道走向澎湖港,背着双手仿佛随意游玩风景,慢慢踱到海边一处怪石嶙峋的偏僻处所,站在礁石上面向汪洋海面凝视半晌,转过身子道:“还躲着干甚么,快些出来吧!”沙滩上面明明毫无人迹,卢泽却是说得十分笃定,过了片刻一块巨石后面忽地闪现名面目普通,三十上下的明郑军官,抱拳向卢泽恭谨行礼,叫道:“小的见过卢大人。”卢泽上下打量明郑军官,见他的扑克脸微微抽搐,显是见到自己难抑心情激动,叹口气道:“刘贵,我已因病致仕,不再担任察言司都事,以后莫要如此称呼。”顿了一顿板着面孔续道:“你暗中潜伏偷听实在太过大胆,以后切莫如此,提防莫在刘总督面前泄露秘密身份。”刘贵是卢泽亲自选派秘密潜伏明郑手师的特工,虽然刘国轩不允许察言司在澎湖设立特工站,但以察言司无所不侦的情报工作信条哪能放任不管,既然明路走不通卢泽便从特工中挑选精干,化名刘贵捏造亲族身份投奔刘国轩,果然不久之后便得到素重乡情的刘国轩重用,屡立战功提拔为水师百户,也算是刘国轩小圈子里的心腹军官。
卢泽给刘贵的潜伏任务是暗中监视刘国轩举动,若有乱叛图谋立即秘告察言司衙门,如果没有异动照样潜伏,刘贵潜伏明郑水师两年多一直安然无事,哪料竟会大着胆子偷偷潜入师帐后面偷听,卢泽原先也是不觉,待说到窃听者相貌方才觉出必是刘贵,因此才对海娃虚言掩饰。
听了卢泽的指责言语,刘贵面泛苦笑,似乎有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