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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4章 风波
    新兵连时光的最后一天来到了。

    整个上午,各班新兵们打好背包,原地待命。虽然樊连长和郝指导员反复要求新兵们不准串班串排串老乡,但还是有不少胆大的新兵顶风而行,去别的班排与关系要好的老乡作仓促的交流。

    就在这个上午,最后一大拨寄至新兵连的信件来到了,以后倘再有寄到新兵连的信件,有的会转至收信人新的分队,也有的将会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家书抵万金”,新兵盼信,但有些新兵对所谓家书的那种望眼欲穿让梦独觉得不可理解,也许是他们的家太过温暖?也许是他们的女朋友太过迷人让他们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既如此,又何必选择离开他们而陷入矫情的相思?

    他不理解别人,很多别人同样不理解他,不理解他何以对写信和来信那么的淡漠,像个孤儿。

    整个新兵连阶段,梦独竟从未去连部取过信件,他为数稀少的几封信件都是别人拿给他的。

    一听说来了信件,谢宝合又兴冲冲地出了寝室,跑往三楼新兵连连部。他喜欢去取信,但他只取本班鲁蒙籍新兵的信件。梦独发现谢宝合喜欢去取信件的原因除了为己,更是为了讨好几个城镇兵,而一旦有梦独的来信,他同样会对梦独献上笑脸。

    一会儿过后,谢宝合就兴冲冲地回来了,李聪、段蒙和王雷雷便迎上去,他们总是有信来的。

    梦独坐在小马扎上,看一本书,似乎别人的那份热闹与他无关。

    别的新兵渴盼来信,梦独却不仅不盼,还有点儿怕来信。

    谢宝合把李聪、段蒙和王雷雷的信件依信主交给他们后,又高举着一封信,脸上洋溢着笑容,从他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此时并无恶意,他对梦独叫道:“梦独,新兵连最后一天了,有你一封信哎,你运气不错啊——”

    可是不知何故,这封信磨损过重,信封的边缘部分竟开裂了大半。由于梦独不像别人那样很兴奋地去接过信件,那信便在谢宝合的手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谢宝合明显感觉到这封信给他手的触感与一般信不同,厚鼓鼓的,硬展展的,他忽然心生探究之意,便放低手,看向信封的封面,上面是如火柴梗搭起来的字体,很快,他发现信封被磨得开裂了,他更加好奇起来,手抖了几下,一张照片从信封里落了下来,是一个女人的照片。

    谢宝合捡起照片,哪怕他再是迟钝,也猜得出照片上的女人与梦独之间是何种关系。接下来,他的表现有了玩笑的成份,兴许他觉得这种玩笑在战友之间无伤大雅,他手拿照片对李聪、段蒙、王雷雷叫道:“快来看哪,梦独的女朋友,看不出来哪,梦独竟然有未婚妻啦——”

    李聪、段蒙和王雷雷一下子凑到谢宝合身边,都想看看梦独的未婚妻是什么模样儿,段蒙说:“快,看美女喽——”

    此类玩笑和热闹在男儿国里是常有的事。

    霎时间,那张照片在四个人的手里传来传去。

    梦独扔下手里的书,“豁”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怒气冲冲,对谢宝合喝道:“谢宝合,把我的信和照片拿给我!”

    照片正在王雷雷的手上,他没有把照片递给梦独,而是交还到始作俑者谢宝合的手中。

    此时,倘谢宝合闷不作声把信件和照片交给梦独,梦独自会接过,哪怕心里有千种不快也无从发作,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态急转直下了。可是谢宝合岂能理解梦独,又岂能理解他的所言所为触到了梦独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和伤痛,他只是觉得梦独开不起玩笑,在递还信件和照片时,虽苦着一张脸,好在说出的话仍带着玩笑的成份:“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再说了,你的美女未婚妻,看几眼又怎么啦?未必还能看跑了不成?”话说到此,兴许仍不会激怒梦独,但谢宝合也实在嘴欠,他又加了一句,“实话跟你说,我也有未婚妻,还比你未婚妻漂亮呢。”

    “嘭”的一声,谢宝合来不及反应,鼻子上已经挨了一记重拳。等他反应过来后,长时间形成了的被梦独管理的惯性使他并没有还手,而是“嗷嗷”叫唤起来,叫唤中夹杂着谩骂:“梦独,你他妈的当个副班长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竟然敢打我……”

    梦独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纪律条令,什么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他完全置之脑后,他飞起一脚,踹向谢宝合的腹部,好在就在踹向谢宝合的同时,李聪在他的身侧拉住了他的左臂,使得他这一脚的力度大减,否则这一脚不定会酿出什么恶果。但谢宝合还是摔倒在地,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顺手抄起门后的扫把,欲向梦独作出还击,好在段蒙和王雷雷及时拉住了他。

    梦独脑中的空白顿然间消失了,他回到了色彩斑斓有情无情的现实当中,就在这一刻,他已经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的脸微微涨红起来,伏下身子,默默捡起落在地上的信件和照片。

    谢宝合的鼻孔中竟然流出鲜血,这更让他有充分的理由哭和骂。

    与梦独所居寝室斜对面的两个房间是四班新兵的寝室,有的新兵看到了这一幕,便围到门口,正在隔壁的苏班长听得动静也赶了过来,已有新兵将这一情况紧急报告了同在二楼的一排长。倘只是限于这个层级知晓此事,班排还可以内部消化,否则班排长也有失颜面。可事儿就是那么寸,当那个想挣表现的新兵向一排长报告时,樊连长正在一排长房间里跟一排长谈什么事儿,于是,“梦独打人”事件就一下了升级成新兵连的大事。

    樊连长和一排长几步便跨入了梦独所在的寝室。

    樊连长瞪着一双大眼,虎着一张脸,不怒自威,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儿?”

    见谢宝合已经停止了哭骂,苏班长还有梦独同寝室的新兵们皆生出包庇梦独之意,都回答道:“没什么,开玩笑的。”

    樊连长一眼便看出不对劲儿之处,他看向正在擦鼻血的谢宝合,问:“你说,怎么回事儿?”

    谢宝合委屈地答道:“梦独打我。”

    曾经作为新兵代表上台表决心、小有名气的梦独,在整个新兵连还是深受器重的,樊连长的眼光转向梦独,瞪视着他,很显然,此时的梦独让他失望,但他在没有了解清楚事端的来龙去脉时并没有一下子否定梦独,而是问梦独:“你为什么打他?”

    为什么打他?这个问题对梦独来说委实难于回答,千言万语都难以解释,又岂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回答清楚的?顿了一下,梦独没有正面回答原因,而是只回答了三个不讲情理的字:“他欠打!”

    如此回答,简直是对新兵连一连之长的顶撞。果然,樊连长怒视着梦独,厉声吼道:“放肆!你有什么权力打他?”但樊连长还是捺下了已经升起的怒气,对苏班长说道:“你先把梦独带到隔壁寝室。”

    梦独到了隔壁,王东亮等五名延庆籍新兵一起安慰梦独。可是除了安慰,他们无法向梦独提供实际的帮助。

    樊连长和一排长很快查清了梦独与谢宝合冲突的来龙去脉,可他们也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竟会令梦独失去理智动粗动武。他们认为,谢宝合虽有错在先,但主要责任在于梦独,在新兵连造成恶劣影响的也是梦独;由于此事在整个新兵连特别是与梦独同住一层楼的一排和二排的新兵当中影响极坏,新兵连必须对梦独作出处理。

    梦独被关入了新兵连的禁闭室里,禁闭反省。

    说起来,这间禁闭室还从未派上过用场,没想到在新兵连即将解散之时,曾经作为新兵代表上台表决心的梦独却被关了进去,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还是唯一的一个。

    两个新兵看管着梦独。

    午饭时分,樊连长派一名新兵给梦独端来了饭菜。

    两个看管他的新兵去饭堂吃饭去了,另两名新兵坐在了禁闭室的门口。

    梦独没有动箸,任饭菜由热变温再变凉。

    梦独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他将会面临何种处理,是背上处分,还是被遣返回家?想到后一种处理结果,他的心猛地震了一下,不由自言自语:“啊,不,不,哪怕是被劳教,哪怕是坐监狱,我也不能回家。”

    禁闭室的门打开了,是郝指导员走了进来。

    梦独站起身来,说:“指导员——”

    郝指导员问道:“怎么,你没有吃饭?”

    “不想吃。”

    “你这是绝食抗议吗?是以绝食的方式来抗议我们关你的禁闭?你这就不对了。你要是继续绝食,那我们只好让你哪里来回哪里去了;如果你不想哪里来回哪里去,那就快点吃饭,吃了饭才好有力量,才好扛枪站岗,就像你决心书里所说的那样啊?”

    郝指导员虽然声音严厉,但梦独一下子听出了话里对他的关心;他赶紧端起饭碗,但还是有些疑惑,看向郝指导员,问:“指导员,我是不是会受到警告或者记过的处分啊?”

    “要是处分能让人进步,那何不让所有新兵身上都背着一个处分呢?”

    郝指导员没有正面回答梦独,但是梦独已经听出了郝指导员的话外之音,他听出了他想要的答案。他明白,樊连长和郝指导员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郝指导员又说道:“新兵连马上解散了,你们要奔赴新的岗位,难不成让你背着处分背着心理包袱去新的岗位?不过,你的脾气该改的一定要改,不要做事不计后果,要不是有人拉着,你那一脚踢到那个姓谢的新兵肚子上,要是踢坏了内脏,就不是处分能帮你解决问题的了。幸好没事儿。你要明白,樊连长关你禁闭,其实是在保护你。你还小,路还长着呢。”

    “谢谢指导员。”

    郝指导员正要朝外走,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对梦独说道:“哦,对了,那天晚上来看过你的杨参谋现在就在新兵连,他也要参加下午的新兵分配仪式,你的事儿他当然已经知道了,我们也不能对他隐瞒,估计他已经向陈参谋长作了汇报。实话告诉你,你打架违纪,陆航场站司令部肯定是去不成了,否则,新兵们会怎么想怎么看哪?不过,你的军旅生涯才刚刚开始,人生的路很漫长,依你的性格,你还会有很多次跌跤。记住,只要你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指导员,我明白了。”梦独真诚地说道。

    郝指导员拍了拍梦独的肩膀,说:“我希望你能成为金子。”然后,离开了这里。

    “我希望你能成为金子。”在梦独后来的人生岁月里,他常常会想起这句话。很遗憾,他让郝指导员失望了,他一直没有成为金子,在多少人的眼里,他就是一粒砂石,一颗渣滓。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虽然没有成为他人眼里的金子,但他依然感念新兵连的郝指导员,他总觉得郝指导员有恩于他,他很想再次见到他。可惜的是,新兵连解散以后,郝指导员奉命调往另一个陆航场站了,他再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尝过无数酸甜苦辣,经过多少坎坷与泥泞,中年时的梦独常会生出对人生的感悟,他曾在笔记中这样写道:“在我从小到大的岁月里,有些人有恩于我,我记住了他们,虽然我无以回报,但我还是多么想再次见到他们啊;遗憾的是,他们竟然成了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与他们无缘再见。”

    写到这里,他分明是顺着感悟的思路生出了新的感悟,他另起一行,写道:“有些伤害过我的仇人,我很想去找他们寻仇,可是他们也成了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不知他们躲到了哪个旮旯里,我找不到他们了。”

    再接着,他又另起一行,写道:“兴许,还是没有用心地、破釜沉舟地去寻找吧。”

    下午两点左右,梦独被解除了禁闭。

    他一回到寝室,李聪等人就都向他表示了关心的问候,连谢宝合也向他投来歉意的眼光,谢宝合还说:“没想到你会被关禁闭,更没想到会影响你的前途。”梦独淡淡道:“没什么。”这时,紧急集合的哨声响了起来,脚有些麻木的梦独与别人一样赶紧背起背包带上行囊,火速来到楼下。

    新兵连以排为单位,跑步来到了训练场。但这次他们不是来训练的,而是从这里走上新的岗位。

    在樊连长向陈参谋长报告后,陈参谋长只强调了一句话:“……革命有分工,行行都光荣,岗位无贵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后,他没有闲言赘语,而是直接进入新兵分配环节,一个个点名宣布新兵的分配去向。而各分队已经派班排长作好了迎接新兵的准备。

    虽然梦独已经从郝指导员的话里知道场站司令部舍弃了他,虽然他并不十分渴望进入场站司令部,但当他听到“场站司令部”五个字时,还是竖着耳朵仔细聆听,他听清楚了,进入场站司令部的有两人,都是在整个新兵连集训期间表现优异的战士。

    参谋长高声说道:“现在宣布,进入警卫连的战士名单!”

    “张三宏!”

    “到!”

    “束维占!”

    “到!”

    ……

    “梦独!”

    梦独是最后一个被点到的,他响亮地答道:“到!”

    由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梦独并不失望,更不难过,他背着背包手拎行囊,迅速来到被宣布进入警卫连的新兵行列。他无意中看到被分入无线电线的谢宝合正在看他,谢宝合发现了梦独射来的目光,赶紧躲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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