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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六章 柳琴
    不知不觉间,夜雪变大了。

    江宁府的奴婢取来一张琵琶,递给临安,临安又拿着琵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溶月的食案前。

    临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后手一松,琵琶如巨石,砸在案上。

    “哐——”

    一声巨响,一根弦,断了。

    “弹吧。”

    溶月人不动,双目扫过中庭。

    席间人,目光灼灼,却无一人敢说话。

    真安静。

    父亲被大理寺带走的那一天,宁家也很安静,她立在门前,眼看着母亲仓惶奔出家门,跑去江家。

    然后,她又眼看着母亲颓然回来,她一看见她,就冲上去问外祖说了什么?问她江家能不能救父亲?

    母亲沉默很久,告诉她,外祖既没有说能救,也没有说不能救,她说,外祖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说罢,母亲笑了一声,她说,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江家可以那样的安静。

    不知道,那一天的安静,和今天的比起来,又如何?

    溶月抬手,以指勾弦:

    “铮——”

    弦音划破死寂。

    她一边站起身,一边笑叹:“看来郡主不懂琵琶,否则,不该拿来一把柳琴,而应该拿一把月琴,因为勾栏院的姑娘只弹月琴。”

    她抱起柳琴,走到人前。

    今夜的雪,真美。

    上一回见这么美的雪景,还是在黛水,她坐在商船之上,为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客商弹奏《南薰曲》。

    可惜,曲未尽,她叫人踹下了河。

    一抬首,她到了池边。

    如若可以,这一生,她想离水有多远是多远,可惜,放眼江家庭院,唯有这池上龙舟,最适合献艺。

    “止水,能扶我一把吗?”

    “是。”

    上去的时候,她的一双腿抖得无以复加,抖得止水忍不住侧目:“姑娘,您很冷吗?”

    “不冷,就是有些怕。”

    “那婢子扶紧些。”

    “好。”

    一踩上龙舟,溶月冲舞娘子们点点头:“各位姐姐,烦请先让一让。”

    领头的舞娘子瞥着柳琴,轻问:“姑娘,柳琴断了一根弦,怕是不能弹了,若是姑娘愿意,奴家可以为姑娘另换一张月琴。”

    “多谢,但,不必了。”

    待舞娘子退去,溶月轻拂衣袖,又遣退了止水。

    偌大的龙舟,只剩下她一人,她挑了个船墩子坐下,而后举目远眺,岸边的人,被大雪隔得一片模糊。

    弹什么好呢?

    心意未定,指尖已划过琵琶弦,悠扬的曲声,以龙舟为中心,散向江家中庭,传进宾客们的耳中。

    “怎么是《阳春白雪》?”

    的确不该是《阳春白雪》。

    因为这是一首惯以琴筝弹奏的金陵名曲,闺阁女子几乎人人会弹,譬如她的母亲,就弹得极好。

    她初学古琴的时候,母亲最先教得是这一曲,母亲初学古琴的时候,外祖母先教得也是这一曲。

    只不知道,江老夫人还记不记得?

    想到这里,本该轻松明快的曲调变得沉重缓慢,缓慢中又含着如泣如诉的惆怅,愁地叫人不由地望向龙舟上的倩影。

    细雪自天空飘下,如柳絮般纷乱而落,迷离中,莲灯如星,在湖上若隐若现,曼妙的人影,似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在冰冷中悄然绽放。

    只见那抵雪的双足纤细如青莲,那弄琴的玉手轻灵如雀鸟,被烈风吹得横斜的青丝下,美人眉目如画。

    江老夫人忽而泛起一丝泪光:

    “真像……”

    这一声呢喃极轻,轻得下一刻就被世家公子哥们的赞叹声淹没:“真美……”

    临安郡主气得拍案而起:“哐——”

    “哪里美了?”

    尖锐的质问声,似一块被丢进九天琼酿的臭豆干,叫一坛子好酒生生发出一阵恶臭。

    郎君们纷纷投以嫌恶的目光,临漳世子更是毫不客气地训斥:

    “临安,闭嘴!”

    临安郡主气得几欲暴跳,下一刻,琵琶声停了。

    她转头一看,原来是柳琴又断了一根弦,弦割破溶月的指尖,叫腥红的血珠子溅上柳琴,又顺着平滑的琴面,缓缓滑落,砸进雪地。

    “断得好!”临安击掌怒吼,可她的叫声将将响起,就被无数道或心疼,或遗憾的惊呼声压过。

    “宁姑娘,没事吧?”

    这些公子哥莫不是全疯了?

    一个勾栏女,也能勾得他们神魂颠倒?

    临安怒火中烧,冲溶月大呵一声:“弦都断了,你还不滚下来吗?!”

    下去?

    凭什么!

    溶月勾唇,先冲临安微微一笑,而后低眉,染血的指尖在虚空一转,弹上未断的两根弦:“叮——”

    琴音依旧!

    不,琴音越发流畅,犹如飞燕蹁跹!

    “好——”

    郎君再赞,有些甚至拿起箸筷,击节应和。

    虽说烟花巷柳是低贱处,可金陵世家子有几个没去逍遥过?

    淮水两岸的勾栏不下百家,每家擅弹琵琶者不止两三,可他们敢笃定,没有一个女子的琴音能和宁溶月匹敌。

    这不是琴技的高低,而是境界的不同。

    眼见公子哥们一个个真疯了,临安心里的妒恨越发地浓烈,她恨不能立刻冲上龙舟,砸了柳琴!

    因为太恨,她甚至没留意到秦长风眼底,因为溶月而起了巨大波澜,更没注意到,他悄悄离了席。

    “影橙?”

    止水飞身而下:“是,殿下。”

    “再断一弦。”

    “这……”

    “想抗命?”

    “不敢。”

    止水隐进山石,须臾,一根细小如针的冰锥似一支离弦的长箭,刺穿纷落的飞雪,又割断一根琴弦。

    “噔——”

    琵琶声再断。

    临安仰天大笑:“宁溶月,任你再有本事,难道还能抱着一把只剩一根弦的琵琶,继续弹下去?!”

    琴弦不是被她弹断,而是被一股外力切断。

    是谁?

    临安吗?

    不,若是她,何必如跳梁小丑般暴躁?

    或者,是江家?

    沉吟间,她的眼角瞥见立在山石后,嘴角微微上扬的秦长风,她立刻笃定,切断琴弦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可,为什么?

    不等她寻到答案,临安抬手,食指直戳她的脸:“滚下来!”

    滚下去?

    然后呢?

    龟缩在江家偏院,等着被他们折磨至死?又或者候着秦长风来接她,再把她囚回世外桃源的风月居?!

    绝不!

    “郡主果然不懂琵琶。”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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