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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2章 笼破
    黑烟升腾,端得吓人,一行人逆着奔涌的人群,到了乱成一团的房屋之前。

    这一里坊的人都出了门,火着得不大,只烟实在吓人,很快就被灭了,可里头早已被公主府的人都闯了进去,一团糟乱。

    丁权和长公主的车架几乎前后脚压过青砖。

    因着慌张,丁权声音近乎尖锐,“怎么乱成这样!往日怎么教你们的!便是里头真起了火,也别叫外人进里头冲撞了美人们!”

    被抓住回话的门房汗如豆大,“先前公主府的人来要我们交出修容灼华两位美人,我们不肯就在门口闹了起来,不知为何,后宅也燃起了一把火,我们出来抵挡的人转回去救火,这才,这才叫公主府的人也闯了进去。”

    前后都生乱,自然防备松懈了,便是铜墙铁壁,公主府府兵和侯官一起,也总会被抓到空子的。

    丁权咬着牙,侯官这东西跟苍蝇似的见了油腥就要沾,高阳王千防万防,也没想到长公主来了这么一手直接豁出脸面闹大的做法。

    可就算乱得了一时,还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抓出高阳王什么错处不成。

    他猛然回头,瞧见那身叫人生厌的缁衣。

    一片错乱的烟熏火燎之中,那人傲然立在大门正中,是所有窜动的不安中唯一安然立着的一块沉污,腰间的七星龙渊如同那人的骨头一般冷硬。

    丁权想,这人不要了脸皮,做出什么来都带着一股不求退路的疯劲儿。

    人怎么能就不能安逸待着呢。

    高阳王都许了长公主一条生路了,偏偏她却不想活。

    这可怎么好。

    丁权在动荡的人群中,呼吸急促,急速运转的脑子逼得他脑门至背脊都针扎一般,淌出了大把的汗

    长公主不可能只是大闹一场,她今日做这一场戏为了搜查,这一时的搜查能搜出什么,一定早安排了后手,后手是什么?

    只是为着区区一州的粮仓之事,高阳王随意推个人,像上回一样不过是门人走狗走歪了路,想错了主意也就罢了。

    “殿下,我劝你别白费功夫,搜错了地方,你要查,也该派人去汝阳查,去州库查,你查我们高阳王的外室府邸有什么用?”丁权走到元煊面前,对着疯子说话得直接点,“你查不到什么的!”

    他把语调放得尤其缓慢,一字一句吐得吃劲儿,像是这样就能显出一份斩钉截铁毫不担忧的威势来。

    元煊没分给他一个眼神,她就安然站在那里,像是自始至终都置身事外,看着一场戏闹起来,她在最佳观景位。

    “哦?是吗?可我手中却有证据证明涉事太守与高阳沆瀣一气,结党营私,说起来,这涉事太守的女儿大约就在这府邸里吧,”她垂眸轻哧一声,“太守可是在信中向高阳王问及小女安好。”

    “既然是案犯之女,那也该请出来,查一查,我们侯官就这么办事儿,见着起火还好心帮忙灭个火,您不谢谢我也就算了,急什么?至于高阳王,做没做过,这不查着呢嘛?”

    “便是当真有书信往来,可高阳王可什么都没有做过啊。”丁权情真意切地提醒道,“如今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想巴结高阳王,他们真做了什么,高阳王也管不了啊。”

    元煊终于分了一个眼神给丁权。

    正因为高阳王什么都没做。

    不管是大事,小事,坏事,好事,他都没有做过,没有做过,那就是全无过错了吗?

    “丁黄门,你要知道,这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反倒是最大的过错。”元煊眯着眼睛上下一打量,“您说呢?”

    强抢歌伎这等荒唐事对于这些尊贵权臣从来无伤大雅,所以元煊自然不能拿这事儿做文章,偷盗粮仓,实操之人也是汝阳郡太守,就算他是贿赂高阳王得来的太守之位,卖官鬻爵的事儿不光高阳王做,城阳王、郑嘉甚至太后,都在做。

    便是杀妻杀妾,是不睦之罪,当绞,可也不过是平民之刑,便是廷尉卿也不敢真以此罪判处绞刑。

    元煊目光深远,即便他识怀短浅,贪婪暴虐,可他们依旧让他当权,所以大周的支柱早就烂透了,连带着天也黑了。

    所以,只有谋反,唯有谋反,方可动那两位的心绪。

    元煊含笑起来,什么都不做的人,当然也能谋反。

    丁权意识到了元煊是真的要同高阳王撕破脸了,皮笑肉不笑地转头,瞬间狰狞起来,“高阳王可快来了,还不快整治住,别叫美人们吓着了!”

    “那些撞见了外人的,”他挑衅用完好的眼瞧了一眼元煊,“都清理干净吧,否则高阳王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想带人出去查问,也得瞧瞧有没有那个本事。

    待高阳王来了,长公主不死也得脱层皮。

    什么大周第一个封侯的公主,什么权势,碾一碾也就算了。

    刀剑和棍棒不绝于耳,侯官的千牛刀同时出鞘,越崇没想到丁权竟如此毒辣,当着他们的面就想灭口。

    “谁敢!!”

    “不过是杀几个不听话的私奴!越都督有何指教?!”丁权虽然害怕随便就敢对他动手的长公主,可却是不怕下头这群走狗的。

    大家都是走狗,谁更凶更能活。

    越崇瞪着他,“滥杀无辜,我便是动不了高阳王,还动不了你不成?”

    “就算是我干的,这事儿也该交由京兆尹断案,于你何干啊?区区一只白鹭,待在暗处就算了,要是把长脖子抻进太阳底下,你看我砍不砍你!”

    越崇被气得青筋毕露,“你!”

    唯一能打入内部的探子还在里头,此时再不出来,高阳王从宫内赶过来,事情就都完了。

    他忍不住回头去找元煊,这些人若是死了,之后的事还怎么进行下去。

    这位今日瞧着要干大事的殿下却闲闲抄手,似乎嫌看戏不够,干脆往前站了站,像是丝毫不顾及里头人的性命,又或者是在等着事情闹大才有说辞。

    越崇心里的气闷了一半,咬了咬牙,自己冲进了府内。

    他们是鹰犬走狗,可他们也是人。

    这个世道,人人踩着旁人的尸首过活,上位者肆意践踏生命,有人站在尸山上利用弱者之死杀死上位者,却忘了自己脚下也踩着旁人的尸首。

    他想在人吃人的世界里过好日子,他也踩着旁人的尸首,可又觉得,至少自己的刀尖儿上,该少沾染无辜弱者的血。

    深宅之中,原先的戍卫对着他们看守的“宝藏”棍棒相向。

    女子们想要逃回自己的屋内,原先的金屋却成了狩猎场。

    修容和灼华脸色发白,躲在内外院之间的假山后瞧着四下拉人的府兵,对前头下达的处死命令懵然不知,但也知道情形不妙,所有人都在向里头跑,她们向外实在显眼。

    那些没头苍蝇乱转的人若是向外,一棍子就狠狠打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有灭口之意。

    灼华拽着徐昭月道,“如今火也放了,火是从咱们的内宅烧起来的,你别忘了,不光侯官能查到,他们也能,你没有退路了,咱们赶紧找到侯官状告高阳王,就能活,长公主说了,不要怕闹大,最好嚷嚷得全天下皆知!”

    徐昭月含着泪,“我们先嚷出声,就先死了,哪里还等得到被找到接出去!”

    修容皱了眉,细声细语与她缓缓道来,“咱们不是说好的,长公主想来已经在外头了,你只需要冲出去,当街状告,你知道高阳王打杀了崔王妃,也知道高阳王设宴请门人谈论的卖官鬻爵之事。这事儿自然是小事,长公主有了这个由头就够了。最要紧的私印密信也都是亲自做的,长公主自然会保护你,你一说,侯官能立刻找出那东西,万事俱备,高阳王必死无疑,只差最后一步了。我们是后来的自然说了不算,可我们陪着你,你不必惊慌。”

    徐昭月蹙着眉,还在犹豫,“事情我都干了,你们说不成吗?我只是个弱女子,若此事不成,你们还有长公主,可高阳王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灼华鬓发早就乱了,听着这一句急道,“那你跟我们来啊!”

    徐昭月忍不住转头看内院,“我想,我想回去拿个东西走。”

    修容还想要再细声劝解,灼华早急了起来,拽着人就要嚷嚷,冷不丁后头听得一声,“什么密信?”

    一句话叫徐昭月脸色煞白,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那声音她们再熟悉不过了,是绿腰。

    修容和灼华也僵住了,她们对视一眼,修容神色逐渐坚定起来,她忽然伸手,替灼华将鬓发上垂坠欲落的簪子拿下来,继而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女子。

    绿腰又问了一遍,“什么密信?是受贿卖官?还是囚禁贵族之女?不,不对,这些罪名如何奈何得了高阳王,难不成,是谋反?”

    修容抿着唇,灼华上前一步就要捂住绿腰的嘴,谁知绿腰猛然推了一把她们,“高阳王的私印一直贴身带着,就连丁权也拿不到,你们两个不可能,是徐昭月?”

    徐昭月扑通上去抱住了绿腰的腿,“别!好绿腰!好绿腰!莫要嚷嚷,我自进了这地方,竟连外头变了几番天地都不知道了,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啊!她们来救我们出去的!求你!我们不说了,我们这就回去,再不想出去了,你千万别告密!”

    绿腰一时动弹不得,她看着逼近的两人,“这动静这么大,高阳王定然就要回来了!”

    修容和灼华脸色更加紧迫起来,徐昭月摇摇欲坠,几乎瘫软下去,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凄惨之景。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灼华捂住绿腰嘴的时候,已经有府内仆人走了过来。

    “那边在那里干什么!你们怎么跑出来!快!”

    绿腰细瘦的肢体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修容和灼华一时慌乱没能制得住,眼睁睁瞧着绿腰跑了出去。

    那细小的身影径直向前冲,徐昭月委顿在地,抖着唇怎么也说不出话。

    “诶!你干什么!不许上前!丁黄门有令,凡与外人接触者,统统打杀了!”

    “别拦我!我要见高阳王!高阳王定然回来了!你们还不快把徐美人给扶起来!那边三个可都是高阳王心尖儿的人物!回来若是不见了拿你们是问。”

    几个仆人对视一眼,自然知道徐美人极为得宠,那两个可不就是今日的祸头嘛。

    “那个绿腰自打这两个美人进了府就格外得争宠,追上去也不奇怪,倒是这两个祸头,得看管起来,等丁黄门理论。”

    几道人影逼近,伸手要拿人,修容二话不说扬起了金钗想要戳人,却不想因力量不够被拿捏住了胳膊。

    眼见那人拽住了自己,那张黑瘦狞笑的脸逼近,修容大脑一片空白,却想起一句话。

    人的头是最硬的。

    她用力用头向前一砸,额头重重砸中对方的鼻梁,金钗顺势戳进人眼底。

    随着一声惨叫,修容只觉得手上禁锢的力气一松,她捂着自己同样发疼的额头,匆匆忙忙拽起徐昭月,一路踉跄,脚步艰难。

    灼华学舞,来之前两人都被教过些防身术,她学得还算不错,腿上更有力气,一脚将人正踹了回去,干脆脱了碍事的木屐,拔足狂奔向这樊笼之外。

    眼下事情快不成了,得赶紧有人冲出去,昭月被困久了,手脚也被困软了。可她没有。

    哪怕她是公主府出来的人,喊出来可信度大降,白白叫长公主身上添了疑点,可她也顾不得了,得有人闹出去,彻底拉下高阳王。

    绿腰却早已经窜到了府邸正门口。

    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看到外头的街巷。

    她奋不顾身冲了出去。

    高阳王还没来。

    元煊抬眼,看见有一个身形细瘦的女子冲了出来,不是修容,不是灼华。

    这就是弹奏明妃出塞曲的徐美人吗?

    那女子眼底已经逼出了泪水,在日光下狼狈却动人。

    “我要状告高阳王卖官鬻爵!虐杀妻子!私囚贵女!欺君罔上!意图谋反!”

    带着哭腔的尖锐声音响彻整个里坊。

    绿腰含泪看向了眼前陌生之景。

    谁是长公主。

    是在轿辇之中吗?

    若是……若是没来,若是里头是高阳王……

    她奔涌的热血一下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丝丝缕缕的麻痹寒意。

    绿腰苦笑了一声,罢了,她总要,总要叫外头人,听一听她的声音的。

    她不是王昭君,也不是徐昭月。

    哪怕这音调凄厉,不堪入耳,不能引得路人驻足,不能被众人传颂成为美谈。

    可明日大街小巷,大约也会都传遍她的声音。

    这就够了。

    囚笼的鸟奋力腾飞,荆棘扎破心脏,爆发出最嘹亮的泣血之音。

    她们要自由,她们在受压迫。

    “大胆!!!”丁权跟着尖叫起来,“这个疯子怎么跑出来了!!快拿下她!莫叫她在街上发疯伤人,侮辱朝堂重臣!!!”

    绿腰转头深深看着这个熟悉无比的宦官,知道她今日必死无疑了。

    帷帐被掀开,露出一张圆润小巧的脸。

    崔松萝捏着一端,冲她喊,“上来!!!”

    绿腰诧异地抬眼,那是……长公主?

    可她分明记得,长公主从前是太子之时,都传言她俊秀无比,怎么会是这等模样。

    “去吧,接下来有我了。”一道有些粗哑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

    绿腰转头,才发觉是和丁权对峙着的一个缁衣居士。

    就在她怔愣之际,丁权已经拔出了身边人的刀,“疯女人!难怪这些时日你老争宠献媚!原来是早就和外头勾连好了!!”

    他咬牙切齿地砍向了绿腰。

    绿腰慌忙向前,奔向了轺车那处。

    身后忽然传来兵器相撞的铮然之声。

    绿腰转头,那缁衣修士已经拔剑,几乎毫不费力地挑开了高大强壮的宦官的刀,剑身雪亮,如山下深渊蜿蜒盘踞的龙,咬上了丁权的脖子。

    绿腰几乎要碰到车上女子伸出的手,一辆牛车毫无顾忌地向她顶撞而来。

    崔松萝瞳孔紧缩,“快!!!”

    元煊听到动静转头,剑身转过丁权的脖子,大步冲向了马车。

    马车附近守着的府兵迅速反应,车夫也急急拍马。

    绿腰却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只有高阳王,高阳王怎么可能让她活。

    想碾死她这只蝼蚁,就这么简单。

    漫长的风擦过她的耳边,绿腰后背吃痛闷哼,手腕被拽得生疼,下一瞬间有巨大的力量生生将她推向了已经向前行驶的马车之上。

    她诧异睁眼,脱臼的手腕隐隐作痛,背部似乎也被牛角顶撞,可她人却好端端挂在车的前头。

    车上女郎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一脸紧张,“你没事吧?不对,肯定有事,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你放心,长公主的力气,生拉一个人上车完全不是问题,就是我力气不如她,还好她腿长跑得快,一下就把你掀上来了。”

    “对啦,你就是那个和昭君一样坚韧的徐美人吗?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我姓崔,叫松萝,你叫我松萝就好!”

    崔松萝一面说一面拉着她拽着的那只手查看伤情,谁知袖子一撩,锦缎之下是青紫斑驳的外伤,呼吸登时一滞。

    绿腰张了张口,低下眉眼,“不,我,我叫……明君,王明君。”

    假昭君,真明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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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王昭君,晋朝时为避司马昭讳,又称明妃、王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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