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仅洛阳城西就有两个里坊中的人专以酿酒为业,少说有一两千人,酒量大的也极多。
可崔松萝酿的酒在元煊还没扶持之前,就已经打出了名堂,一举盖过了最为有名的鹤觞酒,正是靠着蒸馏后的高度数,不仅味道经久不变,酒液清澈无比,酒劲儿也足以撂倒一群豪士。
后来崔松萝进献上去的玉液酒和如今宴会上的绿玉酒也都是蒸馏过的,哪怕崔松萝特地柔和了绿玉的味道,也无法掩盖这是烈酒的本质。
所以只喝了一杯敬酒的小女郎已经上了脸,脸颊火烧火燎,红粉似今日的红霞盛景,端着呈上来的冰酥酪快乐解酒顺便看戏。
其余人也没好多少,大部分都已酒意上头,更何况那两个喝了点加料酒的宗王,竹叶酿酒前朝已有,有竹叶和崔松萝独家配方中的药材掩盖,元煊就是往这两个人酒里面泡点太后赏给自己的药也不会被察觉。
“我有京郊一座八百亩的庄园,既然长公主对食材要求精细,这田园山庄,供给长公主日常所需也不错,想必崔郎中对食材再挑剔,八百亩也尽够了吧。”高阳王不忘讥讽。
“长公主不喜金银,只有琉璃也难免乏味,我有水晶钵、玛瑙琉璃碗、赤玉卮等,明日叫人装箱送至府上,如何?”
“这等东西我府上没有吗?我府上珠宝成箱,夏日正是晒霉的好时候,明日我便铺出来晒晒,届时挑选最好的送至公主府上如何?不如此,也配不上这两个美人!”
“嗤,当年你是拜了那奸宦为干爹,才捞出来的几十箱金银珠宝,如今你倒是抖落起来了!”
“比不得高阳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前脚痛骂奸宦奢靡挥霍,后脚那奸宦死了,你就要了他的宅子!如今的高阳王府,不就是他从前建的吗?倒是成就了你,我看你这个首富也不过是他的孙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之间下头的门人也互相对喷了起来,甚至高阳王府的宦官带着人上前要直接带走在侧奏曲和歇息的美人。
“元永兴!你混账!”
“元穆天!你卑鄙!”
元煊秉性克制,虽然也被轮着敬过了酒,此刻清醒地装着酒醉,支颐在长案上侧耳听着两个人毫不顾忌地吵了起来,眼睛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泡酒的事儿周清融是知道的,她看着上头吵得一声比一声高的人,看着元煊越来越上扬的嘴角,心却越来越沉。
太后给元煊下的药,在元煊身上几乎丝毫看不出来症状,平日里对着她们言行从未有过任何失态,哪怕崔松萝时常没大没小口出狂言,哪怕其实邸报里有很多看了都叫人生气的事,哪怕日日都会有大臣变着法上书唾骂长公主封侯揽权。
元煊太运筹帷幄了,她好像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不管面对何等风雨都平静无比,甚至还有余力推着身边每一个人走,所以连她这个医者,都觉得那慢性毒没什么大碍,对殿下造不成一点损伤。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最近元煊日日入宫教导太子,太后每日都会让宫人特地奉上已经煎好的药,以关心之名,怕元煊忙着操持东宫庶务误了服药的时辰。
罗夫人负责帮元煊解毒,每天把完脉回去对着等着抓药的周清融只有两个字,“加量。”
那两个人酒里只有元煊一剂药的剂量,就足以催动他们如同暴怒的斗鸡,失去了平日里表面的和气与理智。
被困在宣光殿侧殿四年,和自佛寺归来的每一天,殿下又是怎么过的呢?
周清融皱着眉头认真想。
忽然明白了。
殿下早就涅盘了。
她在龙楼倒塌的一瞬间大火焚身,被烧成了一具白骨,从此水泼不进,刀插不入,她要成圣,所以烈火焚烧若等闲。
两位宗王的争吵在互相提起名字的时候陷入了巨大的僵局,连带着琴曲错漏一拍,整个阁楼内倏然静止,唯有下头的烛台火苗颤动。
元煊抬眼看向了那下头,看见了和宦官对峙着的自己人。
她眯起眼睛,猛地站起身来,一瞬间像是阴暗糜烂地里飞速抽条生长出来的金灯花。[注1]
烛火将缁衣映照出沉在昏暗里杂朱,修长有力的手抽出一根本该用来投壶的箭,宽大的衣袖在空中有力震荡,犹如飞鹰振翅,顷刻之间响起慌乱的惊呼声。
跟着高阳王最亲近的那位大宦官捂着眼睛尖叫起来,有鲜血顺着他的掌根和皱缩的脸面淌了下来。
元煊意犹未尽地抽出一支箭,她歪着头,眼睛顺着箭镞的方向看去,在一片耸动乱窜的人影中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眼睛不要了?看不见我在上面?在我的地盘还敢这般乱打主意?我替高阳王教训教训你,别仗着自己侍奉了个尊贵主子,就肆意在外头败坏主子的名声,到时候你主子又被申饬可怎么办呢?”
这一举将过半宾客都吓清醒了。
高阳王和章武王也跟着一怔。
元煊却适时收了手,兴致缺缺地看向上首的两人,“今日延盛招待不周,本想二位尊贵人什么好的没见过没用过,自然捡了最好的奉上,不想倒是扫了二位的兴致,修容,灼华,替我好好陪一杯酒,明日待我酒醒,我再送些好物给诸位赔罪。”
高阳王知道自己难得醉了,昔日仗着海量从不克制,没想到这酒如此烈性,他浑身还滚烫着,连脑子都烧坏了。
可一见血登时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些。
他们都知道元煊疯,今日一直不疯甚至周全有礼还觉得有些古怪,这么一疯他们反而心里得劲多了。
这才对劲嘛。
章武王摆摆手,要是在他设宴之时,高阳王的人强抢自己的歌舞伎,他把这群人手都剁了都算轻的。
他理解,他完全理解。
一青一赤两个美人含笑上来赔罪敬酒,两人就坡下驴,喝了酒就当刚刚没吵过,反正当面也弄不死对方,将来还有的是共事的时候。
哪怕一个在心底咒骂对方死在战场,一个咒骂对方早点死在那几百房姬妾身上。
酒阑人散,元煊笑眯眯地一个个安顿送客,转过头还不忘安抚府上的人,顺便安排事宜。
一切有条不紊,丝毫看不出愠怒和疯癫之相。
可周清融却更害怕。
压抑太久的火,会焚尽更多的东西。
她直觉,元煊如今的宽容,笑看着这些勋贵宗王丑态百出,是因为在她眼里,这些人早就是尸体了。
周清融其实认真想过要不要带着天师道徒们起义,但有元煊这个未来的仁君在,大周不死也没关系,一个新的大周建立起来,她愿意为之努力。
但这个新大周,不能有个挣脱一切枷锁,充斥愤怒和报复的君主,大周不能再有一个暴君了。
回去再研究研究医书吧。
她要解了元煊血里的毒,也要解了元煊心里的毒。
可心中的毒,要怎么解呢?
小炉上的药滚了起来,一旁的窦素低声询问,“周主簿,这药好了吗?倒出来晾一晾再给殿下送过去,免得殿下酒后胃不舒坦,回头吐了药。”
周清融回过神来,看着那被沸腾的药液顶起来的药罐盖子,豁然开朗。
再多滚沸的东西,倒出来总能凉的。
“我来吧,我同殿下,还有些事宜要商量。”
周清融撇下窦素,向元煊的屋内走去。
这个时候,元煊应当还没睡。
公主府一瞬间归于寂寥,枝杈肆意在月光里生长,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照着一面棋盘,黑白分明,纵横交错。
那道黑影沉默地坐在棋盘一侧,不在白方,不在黑方,俯瞰全局。
周清融慢慢走近,才发觉元煊不在看棋。
她坐在榻上,背脊放松,仰头阖目,瞧着似乎很闲适,但那也只是表象而已。
放着棋盘的小几遮挡下,一只手抓握在膝盖上,手背青筋纵横交错,微微颤动,压抑的呼吸落在周清融的耳朵里,显然这匹伏虎在极力调整着呼吸。
“今日您未曾进宫,所以不曾服太后给的药。”周清融平静地念出了事实。
即便是被太后改制过的寒食散,依旧有足够的成瘾性,所以元煊从宴席上就在克制她的头疾,以免被人瞧出来。
她撑着头,不是酒醉,不是演戏,是因为疼痛。
“殿下,疼不要紧,我有药,您无需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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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金灯花就是彼岸花,古代人很不喜欢这种花,因为长在阴暗处,顺带一说,竹叶酒就是魏晋时期开始有的,当时上层也很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