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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章 用人
    元煊回头,直直盯着身后的人,等着他的下文。

    “虽说这是公主您自己的属官,这任免也无从置喙,可那广阳王却不这么想,您递上去的折子,不知是谁进言,说属官是个女郎,想要驳回另选。”

    严伯安一面说着一面觑着元煊的脸色,笑道,“自然,我是一万分地不同意,这区区一个公主属官,还不是长公主想要用谁便用谁。”

    元煊这会儿慢慢反应过来了,这人是来邀功的,也是来上眼色的。

    广阳王军功卓着,如今被排挤到京中任吏部尚书,掌管低级官员的任免,大约也是太后听了他们的谗言,特特将人留在了京都。

    家令人选被广阳王反对她倒是不意外,此人是宗室里难得忠孝两全的将才,若不是认死理,只怕早在之前就反了,哪里还会落到如今被一个中书舍人就钳制的局面。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吏治腐坏,动摇的是大周根基。

    “除了广阳王,还有旁人反对吗?”元煊转过身来。

    严伯安见顺阳长公主入了心,开口说道,“嗐,还有就是御史台那些人,恨不得给您定许多罪状,不过都翻不起大风浪,您放心便是。”

    元煊还以为此人要糊弄过去,不想严伯安憨笑着说道,“不然,长公主亲自瞧瞧?”

    她诧异地抬眉,顿了半晌,看了一眼侧殿,郑嘉想必还在里头等着陪侍太后用膳。

    严伯安此人,也算是两朝官员,先帝时坐罪流放,到了如今,投奔范阳王,范阳王被杀了,投奔杀了范阳王的景昭王,景昭王又被赐死。

    两次政变,都站在了失败者的阵营,都没死,如今还巴结上了太后宠臣郑嘉,直摄朝政大事。

    也算是好本事。

    严伯安见元煊久久不语,回望向宣光殿内,忙道,“殿下放心,您若不想叫太后知道,我自然也不会提。”

    元煊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中书舍人果然是个能臣。”

    她大约知道这人如何能够每次都全身而退还被新得势之人重用了。

    元煊果真随他去了。

    “……以女充男,枉做君臣,已是荒谬!女人之为君,男子之为臣,古礼所不载,先朝所未议。今日之事,实公主犹以自己为君,尚能开府置官。昔日春坊高辟致使朝纲混乱,今朝拨乱反正,本当安分守己,私自罢黜家令已是逾矩,私选女官乖谬尤甚,如此行事恣肆,皆因太后放纵之故……”[注1]

    元煊目光淡然掠过这道放在最上面的折子,几乎能感觉到写折子的人指着她鼻子痛骂,字字皆是诛心之言。

    这些官员当真关心她的属官被罢黜另选吗?只是她的存在,做什么都是居心叵测。

    严伯安窥探着元煊的神色,却发觉这位传说中疯癫暴虐的长公主自始至终未露出愠色,哪怕上头的言辞大多激烈,甚至连他都觉得有些过于刺耳了。

    这要是疯子,那还挺会分场合疯的。

    元煊看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一封折子放下,她抬眼恰巧窥到了严伯安眼中的探究。

    严伯安赶忙收回视线,尴尬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诶呀,这个,屋里头炭火烧得怪热的。”

    元煊真真切切笑了出来。

    严伯安就结结实实沁出了汗来。

    冷汗。

    原先传说这长公主疯起来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本以为外向的疯,没承想今日一见,疯得还怪内敛的,那双眼睛一对上去,倒叫他想起了先帝。

    那个死前几年愈发多疑的帝王,以一己之力带走了多位重臣藩王,那时他亦是中书舍人,起草过许多文书,自然记得先帝那接过起草的诏令时阴恻恻的眼神,在阴影里,黑洞洞的,看得人寒毛倒竖,止不住打战。

    严伯安害怕完,回过味儿来,摸着下巴暗暗一笑,这下总有人要倒霉了吧。

    可什么都没有,反而长公主跟他说了一句,“那中书舍人以为,这家令,我还能换吗?”

    严伯安闻言立时笑道,“自然可换。”

    “人选我还要那一个,也可以吗?”元煊进一步问道。

    严伯安下意识应道,“自然可以。”

    元煊点点了头,又说了开始那一句话,“中书舍人,当真是个能臣。”

    严伯安又谦逊摆手,“您说笑了,这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员任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是他们非要做文章罢了,尤其是那广阳王,长公主不必忧心,更不必同他们计较。”

    元煊的笑里就带了满意,施施然离开,严伯安送人到门口,被外头冷风一激,脑子倏然清醒过来。

    长公主这是叫他去摆平一切呢。

    虽说他原本也打算让长公主遂意,如今太后眼瞧着又看重起来长公主,他也算是投诚,可好像原本不是这个发展啊?

    这顺阳长公主,究竟有没有把那些针对她的人的名字记住,不记住,怎么记仇呢?

    严伯安想了又想,大约是记住了吧,早知道再多提一句广阳王了。

    天色已经要暗了,元煊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觑了一眼鹿偈的脸色,小女郎似乎闷闷的,跟霜打了似的。

    “是不是觉得,那中书舍人分明奴颜媚骨,妒贤嫉能,党同伐异,是个奸佞之臣,偏偏我纵容他攀附,不反驳他那些挑拨之语?”

    四下无人,元煊声音很低,鹿偈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吓了一跳,想说自己本不过是个侍女,公主做事,如何需要向她解释,却又知道,长公主大约也没旁人说了。

    对许多达官显贵来说,仆人不过是个物件罢了,长公主愿意同她说这些,已经是很好的了。

    鹿偈摇摇头,有些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上显出一份羞赧。

    “这人的确算是个干臣,不同刀有不同刀的用法,有彰显身份的佩剑,有斩杀敌人的利剑,哪怕是一把脏污锈蚀的刀,也能用来清理淤泥杂草。”

    “只要不脏了袍子,怎么用,还是我说了算。”

    宫门近在眼前,元煊一眼瞧见了等在自己那辆油色朱络网车旁的高大身影。

    自那日之后,穆子彰日日来宫门接她。

    她轻轻叹了一句,说什么来什么,这人如今只能算佩剑,只怕随时有伤主之患。

    那日剖白,自然字字句句为真,穆望有心事后去查,自然也能知道自己说的都不假,每日见她时都藏着深深浅浅的愧色。

    一个男人的愧疚自然不能持续太久,她要的是忠心。

    为臣的忠心。

    穆望已经瞧见了元煊,她生得高挑,寻常人走在宫道总像是被重重飞檐宫墙压得矮小,眼瞧着要吞没干净了。

    唯有她自浮屠金刹中走出来也能走得淡然,天地万物都在她脚下和身后。

    没有蔽髻金翚,更未着赤红阙翟,一袭缁衣,如冬日枯枝,满身清苦,风雪来路,自成高山,只是再无他记忆中那明烈的光彩。

    他倏然想起在太极殿东堂里头,皇上说的一句话。

    “延盛啊,我愧对这个女儿,不见也罢。”

    一句话堵住了穆望试图转圜的进言,也默许了元煊回来闹出的动静,既不见,也不驳斥问责。

    皇上一直在太后的羽翼下长大,性子怯懦,几次想要御驾亲征,最后都作罢,长此以往,民间威信越发受损,反倒是前些年,元煊还是太子时即便年幼依旧叩请出征,挽回了点皇室的声誉。

    元煊回京都之后,还没风光太久,就被废了太子之位。

    那时候元煊在想什么呢?大约也是委屈的。

    可延盛是女子之身,穆望自觉能做的,就是不让她嫁给太后看中的那个混账侄子。

    至少再护一护她,叫她少造些杀孽,少惹些非议。

    两人心思各异,表面上却还很是和睦。

    直到晚膳之时,元煊不经意间开口,“我今日在宣光殿听了一耳朵,说是今年北地战乱不足为惧?”

    穆望执箸的手一顿,偏头看向了元煊,“谁说的?”

    元煊漫不经心,“还能是谁?”

    穆望皱起眉头,“那群蠢蠹。”

    到底没说具体情形,但元煊心里有了数。

    只怕是不好。

    她掐着这个时间点回来,就是为了冬日注定的这场动乱,太后党这群人党同伐异做得熟能生巧,严伯安妒忌贤能,可广阳王还得用。

    宗室能臣不多了。

    元煊咬了一口豆腐,也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蠹。

    晚膳将将用完,窦素就过来了。

    元煊对上窦素的眼神,瞧着是有事要报,却看了一眼穆望没开口,眉梢就是一挑。

    她干脆摒弃窦素的眼神示意,“窦妪,有什么事就说吧,驸马不是外人。”

    窦素差点被长公主这一句话气撅过去,这话可太不像她主子说的了,别是被野鬼上了身。

    穆望倒是没觉得什么,窦素没了办法,站直了身体,冷着脸开口,“殿下,驸马,先前府中饭菜下毒一案当天抓了几个可疑的人,被关在柴房里关了三日,刚有了供词。”

    元煊心里有了猜想。

    穆望倒是紧问了一句,“是谁?”

    当日他因为愧急,事后想要再帮忙发觉元煊的人已经在查,不便插手。

    “供词上说,”窦素顿了顿,见元煊还是不接她的暗示,隐约也反应了过来,冷着脸答道,“是驸马。”

    穆望刚要起身去跟着探查,一个不稳,差点栽在座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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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女人之为君,男子之为臣,古礼所不载,先朝所未议”出自《魏书常景传》,其中讲到公主的事务涉及外界,公主本人不便处理,必须有一人代理,也就是家令,但女子不能是君,家令自然也不是公主的臣子,所以虽为属官,却不算君臣;

    春坊是东宫别称,“春坊高辟”出自元诱墓志“俄而春坊高辟,妙选官僚”,意思是太子自行辟除东宫属官。

    奏疏我自己编的,语文水平有限,大意就是指元煊还当自己是皇太子,如今是公主居然也妄想自己开府选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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