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宁越声音停了许久,目光悠远渺茫,又微微笑着说道:
“没想到我这般狠,不仅将她丢弃,还亲手将她送上绝路。”
于柚柚眼睛动了动,终于开口打断宁越,问道:“你觉得是你将她给了方府?”
或许是因为过去百年,这些旧事在他心中早已翻来覆去百遍,此时再提起它,宁越竟也可以面不改色。
于是他只是微微笑着,安静地注视着于柚柚,许久之后才说道:
“我不知。”
“我当真不知……”宁越顿了一秒,又笑着说道:“我这般恶劣,又那般不喜她,亦不知我会如何做。”
于柚柚一言不发地看了宁越半晌,缓缓垂眸,复而又睁眼看向宁越,波澜不惊地说道:“你不会。”
宁越却像是没听到于柚柚这句话,脸上的笑容不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但我也想学做那戏本中的恶人迷途知返,恰逢苏府找上门来,让我将阿谨还与他们。”
“我那时才知,原来阿谨也是金枝玉叶的小姐,她本就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在我这乞丐身边近十年,倒是受了许多苦。”
“于是我干脆将她还给了苏府,拿了一笔银钱,又听闻边塞有了战乱。”
“这人间常说,一人若想一飞冲天,那便是去考取功名,亦或是去征战沙场,便可加官进爵,享一生荣华富贵。”
“于是我又跟着他人去了边塞,一晃几年过去,我借着失而复得的神力,从无名小卒到凯旋而归,成了世人尊敬的大将军。”
来时春光好,去时冬雪深。
宁越说起那些功名,眼神却格外平淡,像是在看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但我亦未回过姑苏城,打马从城边过时,只匆匆看一眼,又很快离去。”
“直到永庆第三十八年,姑苏城中烟雨绵绵,我站在姑苏城楼上,看着满城烟雨细柳,才发现我竟已送别阿谨四年。”
宁越伏在于柚柚腿上,眼中有几分晃神,缓缓说道:
“我站在城楼上,竟然回想起了离开之时,阿谨哭着扯着我的衣袖,求我不要丢下她。”
宁越丢了她那么多次,那是宁谨第一次哭得那般撕心裂肺,仿若知道这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一般。
可他却真是那冷心冷清的石块,毫不留情地将她丢在苏府。
“我在烟雨中等了许久,忽然又有些想吃城中的栗子糕,去看看运河边青翠欲滴的柳树。”
“恰逢我的属下也是姑苏人,他亲戚今日在城中大摆筵席,便请我去吃酒。”
“那只是一个生辰宴。”宁越目光无恙,恍若无事般继续说道:“所以我便去了。”
那筵席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外院的宾客也都当真以为那是府中少爷办的生辰宴。
可那府真正办的却是丧宴,是喜宴。
“等我酒醒正欲离开姑苏时,却在城中听百姓议论。”
“奇也怪也,方府大少爷半月前被马贼斩首,怎会在此时给其他少爷办生辰?”
“苏府昨夜似乎抬了一轿子送到方府,似乎是把那不受宠的小姐卖给了方府。”
宁越的声音顿了顿,又似笑非笑地说道:
“城中连日下了好几天的雨,等我骤然清醒,打马回方府时,那墓早已建好,半个墓碑泡于水中,里面的棺材也全都进了雨水。”
“待我将那新坟挖开,又将棺材板掀开时,那棺已被雨水泡了一大半,阿谨被钉在那尸体身上,身上流出的血将水彻底染红。”
大红的嫁衣泡在那鲜红的血水中,那张宁越好不容易才养得红润的脸变得干瘪惨白,再无了声息。
听到这里,于柚柚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
“神明,你可知……”宁越眼中光芒暗了下去,缓声说道:“我成了将军后威风凛凛,一次打马从城外过时,曾将一正在凌辱女子的小贼斩于马下。”
于柚柚看着宁越,却并不言语。
宁越只笑笑,又继续说道:“我只当随手杀了一人,却不想那人姓方,是姑苏富甲一方的方家大少爷。”
宁越的声音越来越冷,像是在颤抖一般,“我杀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便杀了阿谨陪葬,还特地请我去吃酒。”
于柚柚看着宁越脸上的泪痕,沉默良久后抬手将那眼拭去,宁越便顺势将脸放在了于柚柚的手中,又笑了起来,像是开心一般,言语却有些痴狂。
“所以我将方府全杀了。”
“我借了降灾残留在我这的能力,在方府放了一把大火,将他们烧了个干净。”
说完,他又像是讨取认同的孩童一般,贴近于柚柚,问道:“神明觉得我做得可好?”
于柚柚的手放在宁越的脸上,将那脸上妆容越抹越花,并未回答宁越的问题,只问道: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不行。”宁越眼中似有兴奋,很快摇了摇头,“我等了神明这么久,神明也得等等我。”
于柚柚歪了下脑袋,认真地问道:“等阴阳逆生阵?”
宁越却继续摇头,眼眸快速地向外侧一瞥,继而再次向于柚柚靠近了些,完全倚在她的怀中,说道:
“我在人间还有一出戏未唱完,神明得陪我。”
于柚柚皱了下眉头,眼中有几分不解,可宁越却并不仔细向她解释,将侧脸放在于柚柚手中,目光炯炯地看着于柚柚,问道:
“神明,我变作人的模样可好看?”
于柚柚看着宁越那张妆容凌乱的脸庞,犹豫半晌后用手试图拯救被她抹脏的妆,不曾想越抹越乱,只得放弃点头道:
“好看。”
宁越嘴角扬起了一丝笑容,“那神明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便多看看我罢。”
于柚柚看着宁越期待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
宁越这才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站起身对于柚柚说道:“那我先离去,剩下的事神明自己处理。”
于柚柚眼睛眨了一下,看着宁越那般不怀好意的模样,转头向不远处的围墙看去,却发现转角处有一月白衣袍若隐若现。
于柚柚看着那衣角,目光凝滞了一瞬,又很快转头看向快步后退的宁越,他正对着于柚柚挥手告别。
待宁越从院中离开,于柚柚这才站起了身,抬脚朝墙角走去。
一走到墙边,于柚柚就看到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路柯鸣,正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碾着地上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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