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的马车和稚子的啼哭惊破了谷底的岑寂,惊得鸟兽飞散。
后来马车不见了影踪,稚子的声音也一点儿都没有了,那些原本被惊得飞散的鸟兽又重新回来了。
鸱鸮和不知名的鸟雀在山间鸣叫,不知什么样的走兽打密林子里走过,肉垫子踩得落叶咯吱作响。
这瑟瑟秋风可真凉啊,凉透了衣袍,也凉透了肺腑,凉得叫人忍不住滚下泪来。
他们可会安然地回家?
不知道。
他们可会躲过西宫的刺杀?
不知道。
他们可会顺利见到他们的父亲?
不知道。
这一别,她与她的小阿砚又何时才能相见呢?
不知道。
可距离她的小阿砚回来,前后也不过才半年之久啊。
母子分离的苦,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呢?
也不知道。
只是心中凄怆,不能自己。
一颗心就似被割走了一大半,与她的孩子一起走了,空空落落的,没有个归宿。
可到底能走,就是好事啊。
将来怎么办,将来走一步看一步,将来的事,就留着将来去说吧。
因了眼下,她自己还深陷泥潭之中,不能脱身呢。
脊背一紧,有人将她拥在了怀里。
那骨节分明的手轻扣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颊缓缓往后转来,“哭什么,再生就是。”
那手带着深秋的凉,兀地激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了,已经来不及再伤春悲秋了。
人已到了虎口中,最要紧的还是要先保全自己。
那人垂眉望她,微凉的指腹下意识地去摩挲她的下颌,“你早晚要生下我的孩子,但愿你多生几个,我这辈子,也并不想要旁人。”
不想再生啦。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也到底是累赘,是在这乱世的掣肘。
这一路从魏国走来,目睹了多少人家流离失所,那些填满了阡陌的尸骨,有耄耋老人,也一样有许多再也不会长大的孩子啊。
不生了,谁的也不再生了。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不能不应,总要先把萧延年稳下来。
稳住了萧延年,才能一步步去图后路啊,因而阿磐轻声应了,“好。”
她温顺了,不闹了,看起来已经认了命了,那人便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问了下去,“你想生几个?”
阿磐低眉顺眼的,“先生要几个,就生几个。”
那人果然高兴,想来也是十分好哄的,“我不嫌多,越多越好。”
阿磐喃喃应了,“到了赵国,都听先生的。”
应了,什么都应下。
那摩挲着下颌的指腹已经生起了热,忽而一紧,被那人钳住,钳制在手中,片刻就吻了下来。
这怎么行呢?
即便他顶着谢玄的脸,可到底不是啊。
阿磐推他,一双手去推那人的胸膛,她推得不重,但依旧把那人推了开来。
那人有几分细微的愕然,好一会儿才问,“悔了?”
阿磐愀然,往后退了几步,“先生,再等等吧!”
那人问道,“等什么?”
阿磐眸中水光盈盈,声音低低的,低得几乎要隐没在这鞋履踩踏栗树叶的声响里,“等我把他忘了。”
可魏王父那样的人,何时才能忘记呢?
王父爱过她,可到底也许久再没有见过了。
他还会来吗?在她有生之年。
在她有生之年,可还会忘记他啊。
不知道啊。
只知道一颗心酸涩郁结,当真难过啊。
你去望这波澜壮阔的群峰,那连绵不见尽头的山巅,望那山河远阔,人间星河,无一是他,也无一不是他。
那人笑叹一声,没有踱上前来,就负手立在原地,“等到什么时候?”
秋风乍起,把那人的宽袍大带鼓了起来。
你去望那人,那人微微笑着,不言不语,眼泪忽地就滚了下来。
中山君此刻,真像谢玄啊。
阿磐滚着眼泪,“像在南国的时候,等不到人,慢慢也就忘了。心里,也就.......也就只有先生了........”
那人笑,这样的话,他是信的。
不管是南国,还是赵北的田庄,她不都一样不愿再走了吗?
因而他信。
可他又说,“我等你十月,再等不了那么久了。”
阿磐抹着眼泪,她的眼泪哗哗地掉,却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羊入虎口,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要挟萧延年的把柄。
那消瘦的身形无助地立在这寒凉的秋风之中,单薄的肌骨不能禁风,也就独自一人在这白露秋霜里惙怛伤悴,心灰意冷。
那人立在原地好一会儿,这好一会儿的工夫过去,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竟朝她展开了双臂,“阿磐,你过来。”
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那日光总算升起来,开始越过山头,把寸寸的金光洒进了谷底来。
那宽大的袍袖在风中鼓荡,他说,“我抱抱你。”
极少有人说这样的话。
不,从来也没有人说过。
没有人说,阿磐,我抱抱你。
她心里酸甜苦辣,有千万种的滋味。
眼前朝她张开双臂的人,要是谢玄,那该多好啊。
可惜不是啊。
阿磐怔然含泪,透过那一片高大的板栗树,仰头去望天光,那高高的山巅金光刺目,怎么,怎么就天旋地转起来了呢?
天旋地转,与这世道一样要乾坤颠倒。
罢了,罢了,就与这天地一同颠倒吧。
这颠倒使她双目模糊,使她耳畔轰鸣,她于这颠倒之中看见谢玄惶然朝她奔来。
她在恍惚中想,谢玄怎么会来呢?
不是,不是他,是萧延年。
隐约听见那人说,“阿磐,我等你便是。”
眼前一黑,连那张十分熟悉的脸也看不清楚了,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好似栽倒在那人怀里,抑或就摔在那厚厚的板栗叶上。
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好啊,不知道就不必再应那人“生与不生”的问题了。
她但愿就这么昏睡着,一睡就睡到生命的尽头,再也不必醒来。
可依旧还是要醒。
醒了还在那座山洞里,萧延年竟还没有动身。
醒了也恹恹地没有什么精神,整个人似被抽干了力气,一动也不愿动,那周身所有的力气与素日里的精气神,仿佛都随着谢砚一起走了。
那人并不催她,好似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就那么等着,好几日过去,也没有再动过强取豪夺的心思了。
一日三餐照旧有人打猎,捕鱼,煮粥,烤上鸡鸭。
日子也一天天地冷了下来,山洞里的篝火烧得熊熊的,经夜也不息。
有一回阿磐问,“先生怎么还不走?”
那人说,“等你好一些,好一些我们骑马走。”
哦,是了,他们已经没有马车了。
唯一的马车已经载着赵媪和两个孩子回魏国了。
那辆马车如今又走到哪里了呢?
可出了山坳?
可过了边关?
可去了魏营?
马车里的人,可还都活着吗?
阿磐一天天地数着日子,醒来之后大约又是四五日过去了,粮袋就要空了,再没有粟米可用来煮粥。
萧延年的人一次次催促启程,说再不走,只怕魏人就要杀过来了。
也许吧,谁知道呢?
这山谷里长满了野生的栗树,也长满了杂草,铺满了落叶,不是熟识此处的人,分不出个东南西北,也很难寻出一条能走的路来。
萧延年怎么不知道呢,他如今跟着的不过四人了,再不能拖下去,一行人这才收拾行装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