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外面飘起雪花。
付成华茫然走出光熙医院,顺着大街一路走,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公交站。
公交车驶来,因为不是热门路线,车里几乎没人,等车的人们也无动于衷。
车里的小屏幕播放着新闻,一个记者连线总台,转播体育现场的画面,是一场篮球比赛。
付成华突然窜进车里,盯着那一方小小的显示屏。
篮球对抗打得火热,新闻直播间里的评论员抓住一闪而过的细节为大家讲解双方队伍进攻和反抗的招数套路。
他有灵感了!但这灵感太滑溜,他抓不住。
“上车投币。”司机提醒。
付成华摸出钱包,投了一百块。
“是投币箱不是功德箱。”司机关上车门,发动车子:“我可没零钱找你啊。”
付成华在最贴近显示屏的座位上坐好,仰头始终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顾璇走在行政办公楼的长廊里,猝不及防被人拉住胳膊。
是赵宝路。
“顾主任吃饭了没?请您吃点好的。”
齐原野从另一边揽住他的胳膊。
“难得我今天早下班,顾主任给个面子。”
今晚请客有所求,就是赵宝路想去新加坡就职。
饭店选在了重庆老火锅,这次齐原野格外点了一份皮蛋豆腐。
顾璇抬抬手,让赵宝路给自己夹一筷子。
赵宝路想也没想换了勺子。
顾璇摆摆手,执意让她用筷子夹嫩豆腐。
饭店的筷子是一次性的竹筷,又细又尖,赵宝路用力导致豆腐碎掉,不用力又夹不起来,最终只夹了一块皮蛋放在顾璇的碟子里。
“你梁姐就可以。”顾璇看着赵宝路:“外科医生的手非常稳定,夹嫩豆腐绝对不碎,也可以硬拉五十公斤。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梁姐每天下班去射箭馆练一个小时,也是为了练稳定性。”赵宝路知道,但她没那个时间和心力,下班了还得伺候自家这大少爷。
顾璇再也不想参与任何人的家事,转头问服务员要了几瓶北冰洋。
“按理来说,我比你更是个南方人。橘子汁比橙汁更甜,您试试。”
齐原野笑起来。
“这样子讲,梁医生也是南方人,西南也是南嘛。”
顾璇夹起一筷子鹅肠在锅里涮。
“谁管她?”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个比噤声,一个嘴唇上拉链。
“不用这样,咱们都自己人,原野兄救了我的命,我感恩不尽。”顾璇道:“为你夫人安排个工作,也是我仅有的一点权限,我当然会尽力。”
“啊?这样子啊?”
齐原野一张脸僵硬原地,圆圆的眼镜后面,两只眼睛拼命挤呀挤、眨呀眨。
而顾璇的余光看见齐原野身后的赵宝路双手合十,小熊猫一样拜啊拜。
原来,你们两口子意见不统一,都指望我当说客?
“我也去。”他补充了一句。
两口子同时愣住。
“什么?”
“真的?”
这是顾璇是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他也说不清具体是为什么,但话一说出口,他瞬间觉得无比正确,早就应该这么办。
“新加坡光熙分院行政副院长的职位还空缺着,我会争取。如果成功了,我先带宝路过去,好歹是个自己人。”
眼看着齐原野要说话,他压了压手:“我知道,你们两夫妻异地生活会有很多困难,具体你们二位商量。我只是就事论事,那边待遇更好些,晋升空间也更大。毕竟,北京这边大神太多,后辈难出头。后续看情况,如果一切稳定,齐主任也可以过去,那我可就如虎添翼了。”
齐原野若有所思。
顾璇看着赵宝路:“你想想你梁姐,她十八岁就上手术台了。正因为咱们不是天才,所以才更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搏一搏,万一能出头,也不枉这么多年的努力。哪怕不能太快有所成就,至少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将来教育下一代,也有说嘴,也不是只凭美貌让某些大主任养在家里的无能废物,对吧?”
赵宝路瞬间被戳破一切心事,万万没想到顾璇几句话可以把自己的烦恼完全转换了方向,一时间哽住喉咙,唯有眼中泪光闪动。
齐原野看看老婆,看看顾璇,也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那……那要多麻烦顾主任了,我老婆莽莽撞撞的,您多费心照应。”
“什么顾主任?”赵宝路吸吸鼻子笑起来,急着给顾璇倒饮料:“该叫顾院长。”
夜半一点,病房区安安静静,但不代表没有人。平常值班的医生护士都躲在休息室里,隔着门缝望出去,走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揣着真家伙的便衣。
唯有13楼整条长廊空空荡荡,只在1809门口站着四个黑衣青年。
一个便衣小哥摇摇晃晃走来,一边走一边系腰带,他似乎是刚从公共卫生间出来,在陌生的环境里迷了路。
黑衣青年互相看看,其中一个上前抬了抬手。
“抱歉,这一层是私人所有,请您立刻离开。”
便衣小哥笑笑:“我找1809的人,我是他的小弟。”
另一个黑衣青年走来,两人不由分说架起便衣小哥的胳膊,拖着他去电梯。
“你们……你们讲不讲理?”便衣小哥挣扎,在电梯里狂跳:“我要见我大哥,谁敢拦,我大哥弄死他!”
另两个黑衣青年闻声而来,其中一个从衣襟里摸出电击器,不由分说对准便衣小哥的脖颈。
电流窜过全身。
小哥瘫软在地,身下很快流出污浊。
一个黑衣青年按了一楼,刷卡。
“叮”的一声,电梯门关闭。
“电梯下行。”柔美的女声提醒响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
黑衣青年们料理了这个不速之客,结伴回去,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1809的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满了人。
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羊绒大衣的身影格外眼熟,他缓缓回身,长发垂在脸侧,衬得一张脸苍白如鬼。
“开门。”
黑衣青年的头领站出来。
“二少爷,别为难我们,这是说好了的。”
顾璇闭了闭眼,抬手,向前一挥!
青年们个个摸向后腰,瞬间响起一片子弹上膛的脆响。
十几个枪口对准同一个方向!
黑衣头领下意识抬手。
很快有人上前,从他身上搜出门卡。
时隔七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等待,顾璇终于走进了这扇门。
和想象了千万次的场景一模一样,朝夕盼望的场景终于照进了现实。
这间病房的布置和寻常病房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些监护设备,病床上一个人形躯体平躺着。
他的眉毛很浓,五官周正,棱角分明。但长久的卧床彻底摧毁了他的容貌,整个人已经瘦到极限,面部凹陷,眼睛却半睁着,完全没有神采。他的喉咙被切开,呼吸管突兀地插在其中,被机器带动着起伏的胸膛动作夸张。他本来高挺的鼻梁布满瘢痕,插着鼻饲管,身上身下连着更多的管线,维持他的生命。
顾璇一步一步走到床前,跪下,拉起他的手,抚摸那苍白干燥的皮肤,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哥,我来看你了。”
这一瞬间,病房内似乎卷起乌云,把顾璇脆弱的灵魂席卷上天。
他飞向了更远的世界。
那是一间小小的储藏室,存着土豆白菜和洋葱,还有很多苹果,很多、很多的苹果。
小小的顾璇抱着大大的苹果睡在苹果堆里,抽抽噎噎的,不知道梦里是不是被苹果砸到了,虽然嘴里还含着半块。
顾圻拉开门,先是笑,笑够了才去把人拽起来。
“你是冬眠的小熊吗?”
顾璇眼泪未干,急着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咽进肚子就是我的。
顾圻把他手里剩下的半个大苹果夺走,看一眼,丢掉。
“让你吃饭你不吃饭,跑来这里吃苹果,你不听话,找打。”
顾璇哭起来。
“哥哥。”他抱住顾圻的长腿,像一只树懒:“你能不能跟你妈妈商量一下,让她别骂我了?”
顾圻半天没说话。
沉默让顾璇竖起警惕,他自动分开距离,低头擦擦眼泪。
“哥,我吃饭,我不哭。”
“可是你已经哭了。”
顾圻蹲下身子,和他平视。
顾璇知道要发生什么,尖叫一声抓住哥哥的手。
但他太弱小了,他无力制止任何事情发生。他眼睁睁看着顾圻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水果刀,展开来,撸起袖子,在手臂内侧狠狠划下一刀!
鲜血顺着伤口流下,红的刺人眼睛疼。
而在他的手臂上,已经交错着无数的新旧伤痕。
顾璇瞬间流出眼泪,扑过去抱住哥哥的脖子。
“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
顾圻没有动,没有拥抱他,也没说话。
滴答、滴答,鲜血落在水泥地上。
顾璇狠狠咬住舌头,立刻感觉口中有腥甜的血味,他在顾圻肩膀上擦干腮边泪水,分开些,让他看自己的脸。
“我没哭,我再也不哭了!”
他看见顾圻抬手,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然而,想象中的惩罚没有来。
顾圻只是擦了擦他的唇角,抿下鲜红的血。
“你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他忽然笑了,猝不及防起身,一把捞起顾璇的腰,夹着他大步往外走!
十分钟后,那把折叠水果刀斩在大饭厅的餐桌上!
“段景兰,我最后和你说一次,你再敢为难顾璇,这就是下场。”
顾圻一把掀了桌子,沉重的木桌轰然砸向地板,一桌杯盘碗盏碎落满地!
宽大的椅子上,那个女人保持着优雅的坐姿,甚至脸色都没变一变。
“小孩子不听话需要管教,他如此,你也如此。”
顾璇吓得不敢说话,不敢动,也不敢看任何,只是盯着自己的脚。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看到哥哥。
但有一个好消息,他能上学了。在学校里,他认识了很多伙伴,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是渐渐的,有人开始议论他是个私生子,课间跑来他的座位,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谁家的孩子。
顾璇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家哄笑一团。
“私生子,小野种,猫不理,狗不拾。”
下学回家,顾璇以最快的速度奔回自己的小房间,一开门,发现哥哥坐在书桌前,正在翻阅他的考试卷。
“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重?”
顾圻回头,胳膊搭在椅背,扬扬眉毛。
“我是天上的一颗星星。”顾璇丢掉书包,鼓起勇气走过去:“我掉进海里,被哥哥捡回了家。”
顾圻愣了一下,忽然抬手,遮住了眼皮。
“哥。”顾璇乖巧地挨着他:“我你的小孩。”
从那以后,顾璇再也没哭过,至少没让哥哥再发现。
没过多久,他看见了一片海,飞机的舷窗外,碧蓝色的长条彩带上飘着许许多多的船只。
“马六甲海峡。”
顾璇被哥哥抱住,背后是温暖的胸膛,眼前是漂浮在蓝色大海中的美丽城市。
“哥哥带你回家了。”
在新加坡,顾璇如小树苗得到雨露滋润,飞快长大,他上学,考取医学院,他的天地终于有了一点点自由的影子,有希望蓬勃生长。
毕业礼,哥哥开着崭新的车子来接他。
“送你的礼物。”
顾璇脱下学士服给哥哥穿上,拉着他合影。
有同学跑来找顾璇给纪念册留言,抬头看见顾圻冷峻的一张脸,畏惧地小声嘀咕。
“令尊总是这么严肃吗?”
顾璇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哥哥,偷笑出声。
真难得,顾圻也笑了,从口袋里摸出红包。
“既然如此,小同学应该唤我一声叔叔。”
同学们都围过来,“叔叔叔叔”叫个不停。
病房里,顾璇拉着哥哥的手,开展一项人体赘余器官移植手术—剪指甲。
“哥,我过得很好,真的。”
指甲刀小心翼翼贴着指尖剪出圆润的弧线,顾璇拉着指尖轻轻打磨。
“我没离开你,甚至我没想过,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一艘豪华游轮从港口出发,奔向远洋。
宴会厅彻夜欢歌,男男女女相拥起舞。
雕花楼梯的二层,顾圻揽着顾璇的肩膀,共享一杯红酒,把一沓文件拍进他怀里。
“我知道你不想回北京,这里是你的研究生offer。我放你飞走,你从此自由了。”
顾璇有片刻的晃神。
“顾医生。”
顾圻撞撞顾璇的额头:“没准将来哪天我还需要你救命呢,你可要精进医术啊。”
“我……我行吗?”
顾璇知道自己不聪明,能考上医学院,能顺利毕业,背后少不了哥哥交际和捐款,他暗下决心,一定好好努力,不会辜负哥哥的期望。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顾璇看见哥哥的眼中闪着动人的光:“我相信你。”
顾璇前所未有地开心,跳起来转圈圈。
“听说惠宜也在美国,我可以找她玩。就是……她不会嫌弃我吧?”
顾璇的圆圈舞还没跳完,猝不及防被揪住耳朵。
“傻子。”
“啊?”
顾圻给他指了指楼下舞池中央的一个玫红色影子:“她不就在那儿嘛,你的毕业舞会,她可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