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从来短暂,黄叶随风而散,眨眼冬雪漫天。
然而,这座城市却格外容易妥协,快雪时晴,晚七点,天黑前最后的时刻,雪停了。
落雪未在地面落下任何的痕迹,只是稍稍洗刷了一下空气中的灰尘,徒留黑色机动车车主洗车的烦恼,稍微湿润空气还没来得及送出清新的风,就被晚高峰的尾气玷污殆尽。
付成华独自站在路灯下,看着医院门前的车流,只觉得烦躁。和父亲博弈,赢了也是败。
平生第一次争取来的盟友永远把自己当小孩,更让他心生愤怒。
年龄能代表什么?只是因为我18岁,你们就觉得我幼稚。倘若我在icu睡上10年,就自动变成可以平等对待的大人了吗?那么我改一下身份证年龄是不是也一样的效果?
他不知道怎么能平息心口的焦躁,也不知道为什么厄运从不考虑人的年龄,说降临就降临。
忽然余光瞥见一道影子,摇摇晃晃的,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脚打滑,居然迈出路肩,直奔车流……
未来得及考虑,付成华瞬间冲过去,一把勾住那人的腰,把他拉回路边!
“顾璇?”
这长发及腰的纯爷们,在付成华的世界里也没别人了。确实是顾璇没错,但他好像不是很清醒,问他他不回答,细长的手指在他眼前乱划,把所有碰到的东西都推开。
然后,继续往车流里去……
保镖过来帮忙拉住人,摸了摸顾璇的脉搏,凑近闻了闻。
“他喝醉了。”
啊?
付成华心想刚才看见他的时候他挺正常的啊,只是一杯巧克力酒,不至于醉成这样吧?
四处去找,没找着他身边跟着的人,正要叫人去喊,忽然醒悟!
就在今天早些时候,老爹难得说了一回软话。
“儿子,你爹我不是人,你可以恨我,但是建筑集团是咱家几代的积累,不能说毁就毁了。我的所有一切都可以给你,你能不能遮掩一下,就当是为了你自己?”
“你自己不做人,你还怨我声张?”付成华气得要死,要不是他拼了面子到处哭求,还没有冤情昭雪的这天。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弟弟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你能这么对他,有一天,你也会这么对我!”
“我真的只是想吓吓你母亲,我怎么会伤害我自己的亲儿子呢?我保证!我真是被你母亲气得昏了头了。儿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别人对你的好,至少有一半是因为你的身家背景。她贪图我的钱财,我不稀罕,我给她。可是,一个只有漂亮脸蛋的女人,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对我的事业没半点帮助,离婚居然还要分走我的孩子,她也不想想凭什么?!”
“你一个人能生出孩子来吗?你无耻!”
付总沉默了一阵。
“听人说,最近你和那个顾璇走得很近啊。他可是比你大十岁还拐弯儿,你是昏了头了吧?”
“就算他比我大三十岁,也是他找名医给弟弟做的手术,当时你在哪儿呢?你还有脸说人家?”
“该付的医疗费一分不少,有买有卖,平等交易,不至于要你以身相许啊。”
不知道为什么,付成华没有给出正面回答。他直觉想否定,想说我只是感谢他伸出援手。但他明白,顾璇自顾不暇,不能把他的作为宣之于众。他是个英雄,他也只能是我心里的英雄。
他的沉默,在电话那头的付总口中是变相的承认。
“我不是那样不开明的家长,你年纪小,许多事与其压着你,不如让你试试,也许你就死心了。所以,我已经跟他家大奶奶通了气,你拿去玩一阵没问题,注意做好自我保护,别太沉迷。就当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给你的补偿,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付成华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路对面就是个酒店,付成华和保镖一起把顾璇弄过马路,刚进到酒店大堂,就有大堂经理过来。
“这不是顾总吗?怎么脸色不太好啊?”
“你认识他?”
大堂经理有点纳闷,伸了伸手,摸摸顾璇的额头,确认没发烧。
他盯住了付成华。
“顾总是我们的长住客,而您是?”
“我是他朋友。”付成华肘击保镖,让人赶紧走,自己对大堂经理露出可爱又可亲的笑容:“我是他弟弟。”
“那多谢了,弟弟。”大堂经理抓着顾璇的胳膊,直接把人拽过来,交给门童,嘱咐上楼。
大堂经理推推手,面上是一派职业微笑,眼中万分警惕。
“我们会照顾好客人的,交给我们吧。”
“我是付成华,你听好了,这酒店我也有股份!你不想干了是吗?”
付成华一把把人推开,迈步就追!
“哎!你是谁你也不能这么干呐!顾总有交代……”
大堂经理拉扯着,但完全抵不过付成华蛮牛一样的力气。
门童不好出手,被挤着一起上了电梯。
“他交代什么?交代你们看见我和他一起就揍死我?”付成华一把扯过大堂经理的领带:“你想不想在北京混了?”
顾璇被吵闹声惊醒,猛然睁眼,推开门童。
“什么……情况?”
“哥啊。”付成华赶紧凑过去,挤在他和门童中间:“你怎么不小心一点,刚才差点被车撞了。”
“是你啊。”顾璇惯性地笑起来,看见是个熟人,也就放心借他一点力气:“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喝得太多了。”
付成华揽着他,挑衅地看向旁人。
正好电梯门开了,付成华用肩膀顶着人出了电梯门,回身给大堂经理和门童狠狠地一个眼神。
大堂经理和门童尴尬地停在电梯里。
头痛,剧烈的头痛,太阳穴里像有一把小勺子在挖。顾璇努力睁大眼睛,但不可遏制地发觉视线越来越昏暗,胸口闷得要命,他扯松领带,大口呼吸,窒息感仍然越来越强。
有人拉扯,他本能不是甩脱而是靠近,在用尽力气克制身体不适的情况下还要更努力地摆脱对旁人的依赖。
我现在状况不对,我得一个人走远点儿……
仅存的一点点理智回笼,顾璇狠狠咬住下唇,甚至尝到腥甜的血液,他拔步就走。
付成华刚从他口袋里摸出房卡,看见房号是3018,刚刚搞清楚往哪个方向走,忽然看见顾璇跑了,急忙去追,正好追的方向就是要去的地方,他也不急,刷开了3018的门,一把把人按在门口。
“你往那儿跑?”
急促的喘息,如同一列高速奔驰而没有方向的火车,在顾璇体内横冲直撞,没了方向,下意识的判断,他除了逃离没有别的想法,但很可惜,酒醉让他失去了基本的方向感,于是一头扎进房间里。
付成华感觉自己失控了,但他想,你不是把我当小孩子吗?正好,我证明一下,让你看看……
他拉住顾璇,一把扯开他的领带,推推搡搡把人推到床边。
这房间里好香啊,不知道是香水还是香薰。
顾璇突然一摔,胸膛痛得他撕裂了一样,却没能喊出声来,死神从深渊里狞笑着伸出骨爪,一把抓住了他的心脏!
看得出他长眉隐忍着揪在一起,付成华悲哀地想,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然而,封闭的酒店室内,柔软的床榻,这样一个人毫不设防地睡在自己面前,付成华克制不住野兽欲望。光线昏暗,他的喘息又低又急,更让遐思蓬勃生长。
“虽然很幼稚,但我们共同努力得来了一个好结果,不值得高兴吗?为什么你总把自己和那贱人的私生子站在一起?你预设立场我是你的敌人?我会像我父亲一样自相残杀?”
付成华情不自禁低头,对着顾璇的长发,俯身嗅闻。
“你凭什么怀疑我……”
“啪!”
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付成华直接被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得一声,眼前直接空白了!
大概有两三秒钟的时间,他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出现一个人,是个熟人!
梁时雨。
“你怎么?”
“啪!”又是一嘴巴!
付成华重重撞向窗边,嘴角直接流出鲜血。
“你!你敢打我!”
“打你,我怕伤了我的手。但是弄死你,我保证,法医也找不到你的一根骨头!”
梁时雨揉着手指关节,没有一丝表情。
房门开着,外头还有酒店工作人员影子,付成华骨子里发冷,如同被猫捉住的老鼠。
“你凭什么打我?”
“打你,当然是因为你错了……”
梁时雨俯身查看顾璇,起初还被他反手推了一下,顺势捉住他的手腕,然而立即发现他不再动了。
“顾璇!”
呼之不应,脉搏几乎摸不到!
“抓住他!”
梁时雨大喊着,快速解开顾璇的上衣,将他放平在地上,拽了被子垫高他的双脚,飞快开始胸外按压。
“顾璇!顾主任!”
酒店内保已经按住了付成华,而大堂经理捏着对讲机跑来:“怎么了这是?”
“呼叫光熙急救,快!”
梁时雨捏着顾璇的嘴给他做人工呼吸,同时继续胸外按压。
“顾璇!顾璇你醒醒!”
付成华挣扎着扑过来:“他、他怎么了?”
保安死死将人拽住。
梁时雨跪在地上,短发随着动作飞起来:“叫人守着电梯,快去!”
双腿突然瘫软,付成华面如死灰……
星辰在天边旋转,大地一片旷野,整个世界安静的像死去,又像还未出生。远方朦朦胧胧一片柔白,像是雾气,又像是烟,亦或是母亲的洁白裙角,在风里飞。
太冷了,寒风四面八方吹来,钻透肌肤骨骼,让人灵魂颤栗。
那是一个冬天,是顾璇出生以来亲身经历的第一个冬天。
他光着脚,穿着一身睡袍,裙角的白色丝绸花边拖满地上的雪。
站在幽静的四合院最深处,小小的他仰头看天,被切割的天空灰蒙蒙的,大片大片的棉花糖砸下来,没有重量,也没有味道。
只有冷。
顾璇怀疑脚下踩着贝壳碎片,跳开几步。
天井的鱼池有增氧机搅动水面,白气蒸腾,顾璇迈步进去,水没到膝盖。红鱼受到惊吓,哗啦一下散开,又好奇地拖着飘逸的尾鳍围过来,腮一鼓一鼓的啄着他裙摆的蕾丝边。
上锁的月亮门从外面打开,顾圻走进院落,他穿着硬挺的中山装,扣子系到喉咙口,右臂戴着黑纱。
烧纸钱的味道从门缝钻进来,夹着一两声哭泣,这里近几天总是如此。
顾璇说不好“这里”是什么地方,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家,并且可能离家很远,不是自己短短的两条腿能走路到达的。
顾璇只看见对方伸出了手,自己哗啦一声出水,带着沉重的衣摆被提在半空。
“从今天开始,忘掉爸爸和妈妈,你有我。”
寒风抽来,顾璇出水的小腿和脚立刻像挨了藤条似的。
“冷、我冷。”
顾圻沉默地解开中山装扣子,将他裹在怀里,同时扯掉了右臂的黑纱,狠狠掼在地上,一脚踏过去。
顾璇有记忆比较早,印象中母亲很爱笑,拉着父亲和他在东海岸公园骑三人自行车,被公园管理员拦下,说小孩子不能单独坐在自行车座位上。
“拜托啦,令郎的小腿比烧鹅还短,要怎么骑单车?”
一家三口相拥笑倒,手牵着手去吃荔枝烧鹅。
这样的好日子怎么就突然结束了呢?
3岁生日宴,哥哥海外求学归来,本是一场欢乐的海滨聚餐,本来是高高兴兴的相聚天伦,突然有人尖叫,有人掀桌,突然什么都变了。
顾璇孤零零地站在冰凉的海水里,前所未有的冷。
北京惨淡的冬日太过漫长了,没有热力的日光对他骨子里的寒气没有丝毫帮助。他拉住每一个人,每一个正眼看他一眼的人,同样的话语:“你帮帮我,我想回新加坡。”
他也不管对方是送奶工还是邮报员,只要是个人,他就抱人家大腿。
但是换来的是什么呢?
他没有一次能成功达到目的,但每次都会有怒吼和尖叫。
他每一次都会被吓得头脑空白,僵硬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在一次又一次的责骂中意识到自己必需认错。他哭泣着,颤抖着,说rry,说对不起,然后又被更大的怒声席卷。
“我已经仁至义尽,为什么你就是天天哭丧着脸?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得感恩?”
每一次,哥哥扑过来抱住自己,用更大的怒吼反击。
只有在哥哥的怀抱里,顾璇才能放心大胆地哭出一点声音。
哥哥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憔悴,抱着哭泣的顾璇,一遍一遍擦他的眼泪。
“别离开哥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我要回家……”
顾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小小的眼睛里盈满恐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回家,为什么不能找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和这些不喜欢他的人生活在一起?这里的一切都让他难受,他想走,但走不了,他什么都做不了。
唯有哭泣。
渐渐的,他知道眼泪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让哥哥和他的母亲更加对立。哥哥没有错,哥哥的母亲也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哭。
于是他选择忍住,忍不住眼泪,他就忍住哭声,自己跑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角落偷偷地哭,有时是杂物间,有时是狗屋。
十二岁的老狗舔舔他的脸,窝到角落,发出好大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