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树生视线很淡,波澜不惊地落下,但压迫性极强,仿佛被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压制着。
林遇青看着他眼睛,忽然就明白为什么他平淡一句话就能在这种场合发号施令。
叫作“张雨皓”那人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憋着火对林遇青说了句“对不住”。
林遇青没应声。
梁树生侧头,轮廓线条被冷光灯切割得更加锋利。
漆黑的眼透过鸭舌帽下的缝隙看林遇青。
“还不走?”他说。
林遇青明白自己在这里讨不到好处,转身快步离开。
外面依旧暴雨,林遇青在前台借了伞便走。
离开之际,一个漂亮女生跑进来与她擦肩而过。
手里拎一袋奶茶,朝梁树生方向跑去:“大家喝奶茶啦!”
-
天彻底暗了,雨大得像是天空被捅破一个洞,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只有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红色尾灯连成一线,心头也跟着堵。
风大得根本撑不了伞。
林遇青没处可去,不想回家,也没法儿订酒店。
她便索性在公交站牌前坐下来。
滂沱大雨下天地一色朦胧不分,映出城市破碎的倒影。
林遇青后脑勺抵着身后的广告牌,浑身提不起劲儿,几乎就要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
梁树生从金沙湾出来,在短袖外又套了件纯黑冲锋衣,他抬手压了压帽檐,没撑伞,就这么走入倾盆雨幕之中。
雨点很快就打湿了烟,他便从口中取下,夹在指尖,低头继续往前走。
最后停在斑马线前。
手机又是一阵持续震动。
低头看——
林遇青垂着眼,眼睫轻颤,血色褪去,静静看着手机屏幕跳动的“傅川江”三字。
重新抬眼。
红灯。
林遇青就这么静静看着梁树生的背影。
冲锋衣防水,雨点落在上面立马汇成水流滚落下来,帽檐也挡去大部分遮挡眉眼的雨,只脖颈湿透,低头时后颈颈椎棘突。
沉,且冷。
掌心的手机还在持续震动。
而在这一刹那林遇青脑中忽然生出一个荒诞又莫名的念头——
梁树生或许可以是这座破碎城市中、这倾盆大雨中,唯一能够让她避雨的岛屿。
……
林遇青看着斑马线尽头的红灯跳动倒数计时。
三。
二。
一。
一汪水坑中,红色变绿。
林遇青忽然起身,逆着披着雨披的自行车和摩托车,直直朝梁树生追去。
很快,绿灯也开始倒计时。
在最后一秒,林遇青穿过斑马线。
而梁树生,就在她身侧。
她抬高手臂,将雨伞撑过他头顶,她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和雪松木气味,沾了水汽后,连气味都湿漉漉,像要沁入她皮肤,刻下属于他的标记。
梁树生侧头,看她。
他没说话,只挑眉,无声地询问。
“刚才谢谢你。”林遇青仰头,轻声。
“不用谢。”
他声音很平,很冷,带着不容侵犯僭越的矜贵。
“你没带伞吗?”
“没。”
“你去哪儿?”林遇青抿唇,“我可以送你一程。”
梁树生再次看向她。
她面颊瓷白透亮,落了几点晶莹的雨,像是嫩绿荷叶上的清透露水,白得发了光,淡扫蛾眉眼含春,似乎天生就是张慈面菩萨脸。
如果没有见过她拧人手腕的样儿,梁树生或许真会觉得她是只羔羊。
他淡淡收回视线。
就在林遇青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时,他忽然抬手,从她手中接过伞柄。
手指触碰到。
他掌心很烫。
风愈发大了,可他稳稳撑着伞,竟一点都没晃。
两人一路无话,往前走过一段,直到梁树生停下脚步,林遇青抬眼,看到路边停着的黑色宾利。
还没回神,从驾驶座匆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衣着得体板正,撑起一把黑色直骨伞,伞面宽大,将倾盆的雨都隔绝在外。
司机快步上前,将伞举过梁树生头顶,又从他手里接过那把伞,恭敬道:“小少爷,这么大雨您怎么还走过来?”
“积水,走着方便。”
男人拉开后座门,伞始终举在梁树生头顶,没再让雨落在他身上。
林遇青站在原地没动,始终缄默,雨水重新打湿她头发与肩头。
雨幕像是一道沟壑天堑,隔绝开两人。
豪车内的少年即便也衣着沾水,却依旧贵重万分,与此刻的她成了鲜明对比。
而他却忽然侧头看向她:“送你一程?”
平淡又疏离,只是出于体面的礼貌询问。
司机意会,撑起伞重新替她挡去浓重雨水,视线一下子清明了,只剩雨水浸透裙子下的皮肤在凉风中发颤。
林遇青掌心依旧攥着手机,她轻咬了下唇,闭眼,弯腰坐上车。
车内维持着最适宜的温度,真皮座椅坐感舒适,音响中钢琴曲悠扬舒缓,隔绝雨水与喇叭声,在这个台风夜成了最好的避风港。
梁树生脱下沾水的冲锋衣,随意丢在真皮座椅,抽了几张纸巾,正低头擦后颈沾的雨水,那顶鸭舌帽也摘了,丢在一旁。
车顶灯的光亮照亮他每一寸深刻的线条与阴影。
摘了帽子后头发用手指随意梳理过,立着、垂着、歪着的都有。
他线条太过凛冽锋利,骨相极其优越,经得住任何角度地打量。
他不动,画面如停滞。
像是青春片儿里头男主角的特写画面。
林遇青一时看着他没出声,直到司机从副驾将一身正装递过去:“小少爷,夫人叮嘱了让您穿戴整理后过去。”
梁树生抬眸,睇去一眼。
平驳领的美式西服,是按照他尺寸特地剪裁,只是色彩是他从不穿的米白色,带着肌理感的浅人字纹,极尽绅士温雅。
可见挑选者的用心,想尽了办法想要压去他骨子里那与生俱来的桀骜劲。
梁树生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只从储物盒中拿了只银表戴上。
他手指修长骨感,浑身浸着同银表一样冷冰冰的疏离感。
可林遇青方才触碰过他指尖,明白那有多滚烫。
“送你去哪?”梁树生戴表,头也不抬地问。
去哪儿?
她还能去哪,林遇青不知道。
她垂下视线,淡声:“都可以,到你去的地方把我放下就可以。”
这回答倒是出人意料。
梁树生侧头看她。
林遇青也反应过来这话说得怪,怕被误会是别有用心,轻声补充道:“……我不想回家。”
小姑娘说话轻轻柔柔的,眼角还染着未散的红,咬字却紧绷,看来是受尽委屈。
梁树生轻轻转动表腕:“恒江建材总裁是你父亲。”
“不是。”她否认得很快,又侧头看向车窗外,喉咙动了下,“……继父,我叫他叔叔。”
梁树生没再说什么。
-
车缓慢行驶在暴雨中的马路,一路向东,周围的车流渐渐稀疏下来,紧接着,眼前出现一个白色道闸,一身白色制服的执勤员站在雨幕中,见了来车,遥遥开始敬礼,待车驶过,弯腰鞠躬。
车顺沿江大道而下,一片世外桃源般的绿荫道,林遇青从不知道南锡市还有这样的地方。
又开了十分钟,眼前赫然出现一幢巍峨壮观的圆顶白色建筑。
一二层挑空,偌大的草坪前是七米高的法式方格落地窗。
透过窗户,里头灯火明亮,长桌摆满香槟菜肴,身着礼服的达观显贵们觥筹交错间笑意逢迎。
与外界匆忙避雨的普通人像是生在两个世界。
外头是凡间。
而这里,是无数人挤破脑袋也拿不到入场券的名利场。
司机拿着伞下车,绕过来为梁树生打开车门,送他进去后很快便折返出来。
“林小姐。”
林遇青不知道司机是如何知晓她姓“林”,大抵在梁家工作都得有这识人辨能的功力,“方才小少爷交代我送您去附近的蓝己山庄。”
林遇青稍愣:“……好。”
-
蓝己山庄,说是山庄,其实是一家七星级度假酒店。
而这也是梁家的产业之一。
林遇青独自一人走入酒店大堂,银行卡被冻了,她身上也没带多少钱,自然是订不起这里的房间,好在大堂摆了好几张罗汉椅,也并非金沙湾的会员制。
她可以在这勉强度过一夜。
林遇青摘下书包,在罗汉椅上坐下来。
百无聊赖间,她点开手机浏览器,从电影排行榜里选了个电影看——《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2001年岩井俊二拍的小说改编的青春片。
之前她听虞葵提及过这个片子,得了句评价“装逼界的天花板”。
好在片长146分钟,看完正好可以睡觉。
电影开始很长一段篇幅都是极美的画面,碧绿的稻田、湛蓝的天空、穿着白衣的少年,看到后面才发现这是一个讲少年霸凌的极其疯狂且黑暗的故事。
酒店大堂内播放着近期的热门音乐。
这会儿正是周杰伦的《困兽之斗》。
“我在阴暗中降落
世界在雨中淹没
画面与现实交错
……”
当唱到“如果我冲出黑幕笼罩的天空,就别想再捆绑我的自由”时,耳机里同步传来电影声音。
影片中的津田诗织,表面开朗,实则却在校园霸凌的胁迫下被迫无休止地援|交赚钱,无助又愤恨。
餐厅中,她对那个少年轻声说:“你保护我吧。”
——你保护我吧。
林遇青没找到日文原声版电影,看的是中文配音,其实那配音的声线并不符合电影整体的风格,叫人时常出戏。
可这一刻,那一句“你保护我吧”却让她血液倒流,头皮发麻。
她眼睫垂下,拢住眼底最后一层光。
而后她低声,一字一字——“梁、树、生。”
-
忽然,手机震动,好友虞葵打来电话。
一接起她劈口就道:“青青!文理分班表出来了!咱俩还是同班!”
明天就是开学,高二,文理重新分班。
林遇青轻提了下嘴角,还没来得及说话,虞葵又道:“还有还有,你猜我们班主任是谁?”
“谁?”
“徐婉秋!”虞葵哀嚎,“啊啊啊高中剩下两年都完了!”
耀德私高多是富贵子弟,阶级分明,成绩也分明,有被赋予重任重点培养的未来继承人,也有将来准备直接出国镀金的纨绔子弟。
而徐婉秋——
上半年刚带出一个重本率90%的毕业班,严厉板正,是全校学生闻风丧胆的存在。
“诶不过你知道吗,梁树生也在咱们班。”
梁树生。
这个名字在林遇青心尖敲了三下。
见她久久没回应,虞葵疑惑:“青青?”
林遇青垂眼,轻声:“我刚才见到梁树生了,在金沙湾。”
“啊?你去那儿干嘛?”
“躲雨。”林遇青说,“他旁边还站着傅珂。”
“奥,我跟你说过的呀,傅珂最近拼了命地追梁树生呢。”虞葵说,“不过也是白日做梦,先不说梁树生压根看不上她,梁家也不可能同意。”
落地窗前倾盆大雨世界混沌一片,大堂内的光影在她瞳孔中跳跃烧灼,也将林遇青的瞳色染成浅淡通透的琥珀色。
“葵葵。”她缓缓匀出一口气,“你知道梁树生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吧,他可是出了名的难泡。”
虞葵家虽不能与梁家比肩,但也算很有几分交情,商业合作紧密,还住在同一片别墅区。
如今能住在那儿的,都是南锡站在权力链顶端的那些人。
资本圈看似流通,实则拿着最严苛的准入券,同梁、虞两家世代的“老钱”相比,傅川江这样的“一代”连跻身同住处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他那性格,估计也不想被管束。”
虞葵压低声音,“悄悄跟你讲,一年多前梁树生闯了笔祸,闹得特严重,听说那人都快被打死了,送到医院里咔咔上机器才好不容易救回来的。”
林遇青:“为什么?”
“不知道,封消息了,我妈都没打探出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林遇青没说话。
黑压压的睫毛往下,挡住眼睑。
——家世牢靠。
——也够狠。
林遇青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再次想起《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津田诗织的那句“你保护我”。
如果能被他喜欢……
如果能被他保护……
“不过你怎么突然对梁树生感兴趣了?”虞葵笑着调侃,“喜欢上他啦?”
“是啊。”林遇青答得干脆。
虞葵彻底愣住。
她纯粹是开玩笑,林遇青生得漂亮,追求者无数,却也从没见她对谁青眼。
“……啊?”
林遇青歪头,抿着唇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乖顺可爱,一片清朗下毫无阴霾:“你有他号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