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顾濯与庵主擦肩而过。
且慢的剑锋倏然变得明亮,似有闪电积蕴其中,有磅礴庄严之威势。
天地仿佛为其而怒。
司主静静地看着顾濯,看着在漆黑雨夜中愈发难以直视的剑锋,看着骤然而至的煌煌天威,神色不变。
他的身影在这壮观画面中变得愈发渺小,就像是置于怒海中的一叶扁舟,下一刻就会被漫天风浪撕裂开来。
“我终于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了。”
顾濯的声音在暴雨中响起。
他的语气很淡,但依旧能听出情绪,是难得的感慨。
这句话在史书之外。
庵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魏青词维持着冷静,唯有往他的眼神深处望去,才能找出那一抹诧异与迟疑之色。
司主丝毫没有为此而感到惊讶,只是看了她一眼,嘴角流露出嘲弄的笑意,说道:“然后呢?”
顾濯平静说道:“这些天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始终不得其解,直至先前片刻。”
司主沉默了会儿,说道:“种魔为的不是种魔,而是要窥探我的过去。”
顾濯说道:“嗯。”
司主看着他问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濯没有回答。
不是他对这场谈话失去兴趣,而是司主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司主已经出现在顾濯的身前。
暴雨笼罩的大地被破开一条空道。
道上渐有残影浮现。
残影归一。
成拳。
这一拳来得无比突然,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可言,威势却未曾因而有半点折损,强大依旧。
就连站在后方旁观的魏青词第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一抹苍白映入他的眼中。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正中且慢剑锋。
顾濯借天雷成剑,不避不让,往前递出。
玄都最高妙法——道生。
司主早有预料,不为所动,更不避让。
两者相遇在真实的世界中发生碰撞!
相遇瞬间,漫天雨水骤然停滞。
顾濯与司主的目光在剑锋与拳头中交汇。
司主眼神冰冷至极,任由暴雨冲刷着自己的脸庞,哪怕闪电随之而至依旧不改,令人由衷心悸。
顾濯与之对视,视若无睹。
轰!
恐怖的巨响自拳与剑锋中爆发出来。
剑身之上的道道闪电在拳势的倾轧中直接湮灭。
那些雨珠还未来得及被气浪席卷远去,就已经被其中外泄的恐怖力量碾碎成虚无,彻底不复存在。
道生一剑就此被正面击破。
顾濯开始后退。
彼此境界之间的差距,纵使万物相助也难以弥补。
司主穷追不舍。
任凭剑锋破开他的皮肉触及白骨,哪怕鲜血还未来得及流淌出来,就已经在残余的雷光中被蒸发成为红雾。
就在这时候,有飞剑自黑暗中无声袭来,直斩司主双眼。
那是折雪。
飞剑挟满天风雨而至,势如剑阵。
朝天剑阙最擅长的本就是剑阵。
司主依旧不理。
道道雨水化作的剑锋割破灰袍,落在他的道体之上,留下的却只有极浅淡的白痕。
直至折雪到来,司主才是挥动另一只手的残破衣袖扼住剑锋,让其不得寸进。
与此同时,顾濯弃剑。
在司主的拳头落下之前,他欺身向前,落指。
道灭。
与道生造化万物于弹指间,为己所用不同,道灭所求是寂静中的大毁灭,是天道失衡后不可挽回的崩塌。
指落瞬间,司主拳至。
两人互换一击。
顾濯的剑指落在司主胸膛正中。
司主的拳头轰在顾濯的肩膀上。
没有血花绽开。
暴雨掩去两人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司主无视体内开始紊乱的气息,看着顾濯的眼睛,以神识认真问道:“你怎么就是不肯死呢?”
顾濯理都不理。
无法抑制的冲击力从两人的胸膛和肩膀爆发开来。
于是分离。
轰隆巨响中,顾濯与司主的身影倒飞而出。
然而司主在后退数丈后,便不顾伤势加重强行停下,抬头望向前方,目光穿透层层雨幕。
那一袭黑衫仿佛已经融入夜色深处。
片刻后,落在且慢化作流光归去。
顾濯伸手握剑,以此为杖,直起腰身。
长街上已然多出一条长达数十丈的沟壑。
他就站在这道沟壑的尽头,左肩的衣衫尽数碎去,手臂隐约有些变形,鲜血正在流淌。
高下已分。
再如何高妙的道法,终究无法完全逾越境界带来的差距。
这是魔主也无法真正改变的事实。
庵主看着顾濯,眼神流露出莫大的悲悯。
东海中,正有狂风巨浪呼啸,闪电在阴云中此起彼伏,轰隆作响。
司主深呼吸一口,镇压住体内翻腾不止的真元,漠视神魂生出的轻微分离感觉,准备继续杀人。
道灭一指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来得更为恐怖。
就在他再次往前的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浓重的倦意。
“你败了。”
司主听着这话,笑也不笑,漠然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可以让你在死前感到些许的快乐,但说无妨。”
他确定顾濯已经身负重伤,即将油尽灯枯,哪怕再次握住且慢也无法施展出道生或者道灭这等恐怖的攻击。
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事实上,如果先前那一刻不是万物替顾濯承受绝大部分的冲击,司主的拳头完全可以轰碎他的半边身,让他当即身死。
如此说着,这般想着,司主的脚步却在变快。
然而就在他即将化作残影的那一刻,闪电钻出层云,不断劈落。
司主被迫留步。
那些闪电似是被他体内混乱的气息牵引而至,每一道都能无比精准地轰向他,让他不得不出拳,轰碎雷光。
“你以为这就能杀死我?”
司主嘲弄道:“不觉得可笑吗?”
顾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不断落下的闪电,忽然说道:“你所求的不是地位,也不是名声,更不是利益,甚至不是境界。”
司主挑了挑眉,然后继续前行,走在暴雨雷光中,一言不发。
顾濯说道:“与盈虚成为好友,扶持那位娘娘成为皇后,再亲手把自己的好友送上死路,让监正和弟子去望京杀我,再又超乎所有人意料的放弃巡天司归老,转身入主无忧山……再到未央宫前的那个决定。”
“你这些年做的这些事,不管怎么看都很首鼠两端,就像是一个被私心和公义所折磨到不能自已的老人。”
他说道:“但事实并非如此。”
司主依旧沉默。
灰白的头发在风中狂舞,老人背负双手,不再出拳。
闪电轰击在他那苍老的身体上,如若水洗一般,留不下半点痕迹,更显强大。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顾濯看着他说道:“你心中所求从未变过。”
司主冷声说道:“废话说够了吗?”
“你想要的是……”
顾濯说道:“让这个世界在你的意志中而改变。”
话音落时,漫天风雨骤寂。
……
……
司主停下脚步。
隔着十余丈,他看着那位道门千年以降第一人,忽然笑了起来,问道:“你猜对了,但是……那又如何?”
顾濯说道:“与盈虚结为好友,是因为你知道我这位大弟子想做的事情必将颠覆整个人间。”
司主再次迈步,说道:“我对他的欣赏是真实的。”
顾濯说道:“你喜欢每一个能满足你心中欲求的人。”
司主说道:“谁又能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顾濯看着他说道:“所以私仇是无稽之谈。”
司主平静说道:“只要我为这人间带来的变化是真实就好。”
便在这时候,庵主说道:“是真实吗?”
司主看都不看她一眼,说道:“白南明身死,陛下就此孤家寡人,自此圣贤,这是只有我才能带来的真实。”
顾濯问道:“是这样吗?”
司主淡然嘲弄道:“晨昏钟终究是因我而响。”
言语间,他片刻不曾停下,把距离缩短至不足十丈。
“我现在只觉得你可笑,耗费莫大心机,如此心力,只为弄清楚我想要什么东西。”
“也许我该收回给予你的评价,你在修道上固然极了不起,堪称为最,但你在谋算上着实愚蠢,难怪道门当年如此惨败。”
司主的声音里满是嘲弄,毫不留情。
咔嚓!
闪电照亮漆黑雨夜,狂风席卷千万雨珠成瀑。
顾濯看着司主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让你所自豪的那一切其实没有你也是一样的,这个世界从未因你而改变。”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气息往上攀升,开始破境。
司主神情如前漠然,只觉得这垂死挣扎未免来得过分可笑。
直到他听到那一声轻响。
来自于顾濯的指尖。
——道灭道生。
无数过往的画面出现在司主眼中。
……
……
盈虚站在云梦泽深处,那数百艘船只组成的陆地上。
一位少年的身影映入他的眼里,让他早已冰冷的世界多出一抹暖色,于是在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后,他还是决定留下。
御书房中,皇后娘娘与林挽衣温声叙说着成为今天的自己的理由。
——没有盈虚,那我就决计不是今天的我。
白帝山上,余笙亲手杀死自己。
于是她往神都去,要让这人间再无白南明。
……
……
所有的画面于此刻归一,凝聚成眼前的真实。
司主得见真实。
他仿佛听到心碎的声音在不断传来,鲜血从他的唇角不断溢出,再被暴雨冲走。
他的面色变得无比苍白,脸庞在雷光的映照下,莫名生出无数道极细微的阴影,如若裂缝。
顾濯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平静而淡漠。
“你想要改变这个世界,让整个人间在你的意志中变幻形状,却又不敢站在天光之下,要以夜色遮掩自己的存在。”
“你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情,事先都已被决定,你所谓的改变世界,不过是在顺水推舟。”
“你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念想,你没有去思考过这个世界前进的方向,你不在乎人间内在的运行规律,你又怎么可能真正地改变这个世界呢?”
顾濯握住且慢,看着司主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至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过是在随波逐流,拾人牙慧罢了。”
伴话音的每一次落下,司主都能从胸膛处听到心碎的声音。
“是吗?”他问道。
“是的。”
顾濯的语气因平静而绝对。
司主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这样认为,我不接受你的说法。”
他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水,补了一句话:“只要我在今夜杀死你,那这一切都是史书之外的事情。”
顾濯沉默了会儿,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司主,说道:“包括杀死我,这同样和你自身意志无关。”
万物相送,让这句话落入司主的心中。
砰!
司主霍然止步,再也无法控制住本已在破碎边缘的道心,鲜血自唇间喷溅而出,身体在晃荡中单膝跪地。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竟以无比强大的冷硬意志拖拽起自己的身躯,再次如山般伫立。
他仿佛感受不到道心崩碎后的剧烈痛苦,带着浓重血腥味道的强大至极的气息与真元一并暴起,任由身上的伤口因此而裂开,血流如注。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是司主的最后一击。
只要杀死顾濯,那他的名字将会在史书上留下万丈荣光,纵使这不是他真正所求。
司主放缓呼吸,令体内真元不再剧烈涌动,身躯缓缓离开地面,飘至雨空中。
顾濯看着司主,看着自那冰冷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真实恨意,平静地做了一件事。
他握住且慢,将其掷出。
夜雨中浮现出一抹淡弱的光线。
司主随意至极地侧过身,毫不费力地躲开这一剑,寒声讥讽道:“连这么愚蠢的手段都能用得出来,你是真的该死了。”
顾濯说道:“是吗?”
司主冷笑出声,笑声里有道不尽的快意与恨。
便在他准备开口,在嘲弄中虐杀顾濯时,忽有刺骨寒意自身后升起。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胸口已有剑尖从中冒出。
那是且慢。
为何从后而来?
司主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敛去,眼神才是微惘。
所有人都愣住了。
直到魏青词的声音响起。
“是我。”
司主没有转身,因为无力,一字一字问道:“你疯了吗?”
魏青词恭敬说道:“我只不过在做正确的事情罢了。”
“皇帝陛下想来无所谓谁杀死魔主,只要魔主死就好。”
他的声音尤为诚恳:“反正您都要死了,何必要和我抢这个功劳呢?”
司主怔住了。
然后他变得无比愤怒,长发狂舞如蛇,本已被他强行镇压住的真元顿时失控,倾泻八方。
一声怒啸,响彻整座沧州。
无数雨水四散纷飞。
阴云中的雷光也然熄灭。
司主握住胸前剑锋,霍然转身,一拳击出。
魏青词神色木然,提前松开手中且慢,身如剑去。
司主的拳头落在空处。
他还未来得及再做任何事,顾濯就已经来到他的后方,握住尚未被拔出的且慢——曾经被司主穷尽一切手段拉近的距离,却在此刻成为他最不想要的事物。
便是这刹那,无尽光明自剑锋之上绽放,自他破碎道心中如花盛开。
心花怒放!
司主的身躯在这刹那变得无比通透,彷如光造。
连血也不再猩红,一片炽白。
司主痛苦地皱起眉头,在暴怒中欲要转身,却发现真元都在那片光明中消逝,不复返。
不知何时,道心之中生出的无数道裂纹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的身体上,让他变得与瓷器一般无二。
于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怒啸声止,司主看着眼前的世界,看着尚未停歇的暴雨,看着正在归来的人们,胸中怒意未灭,垂落的手臂凝聚着最后的力量。
顾濯拔出且慢。
鲜血随之溅在那一袭黑衫上。
“这是你今生新炼就的那门神通?”司主睁大眼睛说道。
顾濯嗯了一声,满是疲惫。
司主沉默片刻后,声音嘶哑问道:“名字是什么?”
顾濯的目光落在他已然紧握的拳头上,摇了摇头,缓声说道:“道灭道生。”
话至灭字时,无限光明骤然敛没,归一。
司主最后的拳头还未来得及挥出,身躯与神魂便已在痛苦和暴怒中四分五裂,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