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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种魔
    暮色笼罩着大地,落日倦恋人间。

    如血般的余晖中是死寂。

    那道声音响彻沧州,回荡于晚风中,似晨钟,如暮鼓,久久不散。

    伴随着夜色将至而来的那些昏沉腐朽气息,在这一刻瞬间尽数消散,变得无比鲜活。

    鲜活自生命而来。

    那是铭刻在人们心中所不可抹去的关于死亡的恐惧。

    数不清的平民百姓抬起头,依循着声音的起初望向那幢高楼,目睹那位黑衣男子似是悬于高天上,与落日争辉,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何以那本该渺小的身影,在此刻仿佛触及天穹?

    在片刻的安静过后,人们终于确定这是事实,然后开始做出反应。

    那和真正的兵荒马乱没有任何区别。

    站在长街上,身在酒楼中,活在巷陌里的人们开始四散而逃。

    乞丐手中的瓷碗落地碎成数十片,酱油被商人匆忙打翻,襁褓里的孩子嗅着溢散开来的香味,发出的哭声却不再被母亲所珍视……以那幢高楼为圆点,生活在这里的无知的人们就像是荷叶上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涌去,再融水中,不见踪影。

    可以活着,何必死去,赴死需要的莫大勇气尚未来得及被有心之人激发出来,便已尽数溃散。

    只是很短的时间,整个沧州都已变得空荡荡,留在长街上的不过几页废纸,些许烟尘,以及那扇没来得及关上的铺门。

    整座城市好似在这一刻死去。

    顾濯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这幕画面,眼里没有半点情绪。

    晚风依旧是寒冷,然而其中依旧蕴藏着那股真实的鲜活意味,不曾消散。

    在民宅里,在窗户后,在土墙下,无数双好奇中掺杂着敬畏恐惧向往的目光,没有随着人烟的消散而消散,仍旧落在顾濯的身上,片刻不愿离开。

    ……

    ……

    沧州从来都不是平民百姓的沧州。

    东城某座清贵府邸中,披着厚实大氅的尼姑与南宗对坐,目光从那幢高楼上收回,再说话。

    南宗浓眉微皱,苍白的脸色上泛着病态的红,不知是狂热,还是别的什么。

    与他正对而坐的尼姑自然就是国师。

    她的声音再温和不过,带着掩之不住的怜悯意味:“如何能想到魔主竟是这般人?”

    南宗看了尼姑一眼,没有说话。

    国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去看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情。”

    南宗还是沉默不语。

    那把名震天下的宽厚铁剑就在一旁,随时都能被他握在手中,斩出。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被世人认为是羽化之下剑道第一人,同样是从那一天起,孤独彷如潮水及身,再也无法散去。

    这不是形容,而是他的真实感受,因为那孤独自易水而来。

    他很清楚自己与羽化仍有遥远距离,不知何年月才能步入那座江心岛上,与那位真正的大宗师剑争一场。

    他之所以为自己取名南宗,让世人称他为剑道南宗,与嚣张自信无关,只是铭记一个事实。

    ——早有易水立上头。

    未央宫前,他以重伤为代价废去青霄月后重回人间,得见易水太上以无限意与白皇帝一战。

    纵使那其中的真正画面,不为他所亲眼得见,但仅是剑光所流露出来的些许痕迹,便已足矣让他为之而沉浸,生出不虚此行的感觉。

    然而正是如此,南宗在目睹那位老人身死后……

    国师的声音再次响起,断了他的思绪。

    “可惜,今天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一个真正令人感到愉快的结果。”

    悲悯天人,慈悲为怀,不忍见血流成河……所有的这些词语都能放在此刻的她的身上,听不出半点虚伪的意思。

    她看着南宗说道:“我想请您暂且不要拔剑。”

    南宗望向她。

    国师神情认真说道:“我希望觅得一个和平的可能,所以你是我首先要说服的那个人。”

    南宗默不作声。

    “也许你会觉得我虚伪,因为我请求过赵启出手对付魔主。”

    国师顿了顿,说道:“我不会否认这是我做过的事情,但这和我现在的决定并不冲突,一切有可能以和平手段解决的问题,我都愿意进行尝试。”

    话至此处,南宗终于开口:“你想怎么试?”

    国师说道:“谈判。”

    “既然魔主已经表现出自己的善意,那我便想借这善意,与之谈判。”

    言语间,她微笑着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路过庭院中某株冬树时,有花映入她的眼帘,开得正盛。

    国师似是心有所感,随手摘下那朵花儿,往前一步,踏在看不见的阶梯之上,拾阶。

    这是今天沧州第一位站出来的大人物。

    南宗却看都不看。

    他伸手,握住为冬风所冷的铁剑,只觉得女人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再想到顾濯正是因为女人,让自己陷入今天这等绝境中,他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再再想到王祭之死与顾濯为救下白南明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他再次认为这真的不对。

    既然不对。

    那就有出剑的道理。

    ……

    ……

    在南宗迎来自己客人的同时,赵启亦然。

    来见他的不是谁,而是魏青词。

    众所周知,这位易水剑宗的当代掌门真人脾气极好,全然没有一位剑修应有的锐气。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远千里而来,来到沧州为的是什么。

    ——迎回且慢。

    故而赵启难得不解。

    “为何不出剑?”他问道:“而是站在我面前。”

    魏青词说道:“受人之托。“

    赵启神色不变,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魏青词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西方天空,说道:“这是司主的判断。”

    赵启说道:“那么我便更不明白了。”

    “在魔主前往沧州的这途中,他不曾让自己停歇片刻,始终在认真推演计算这一战的结果。”

    魏青词以客观的语气复述道:“在他看来,你将会是今天的最大变数。”

    赵启平静说道:“我该为此感到荣幸?”

    魏青词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不想与之交仇。

    在王祭离开后的易水,最先也是必须要学会的事,是低调。

    幸运的是,他成为掌门后的这些年里,唯一真正领悟到恰好也是低调。

    “司主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是因为你曾经看过魔主一眼。”

    魏青词认真说道:“在未央宫前,在你的踌躇中。”

    赵启笑了起来,没有理会后半句话,问道:“司主不喜欢我的那个眼神?”

    魏青词安静了会儿,说道:“他是认为你很有可能不愿意看到魔主死去,为此甚至愿意出手。”

    赵启笑着问道:“我是疯子吗?”

    “你还不明白吗?”

    魏青词依旧避而不答,摇了摇头,说道:“对司主而言,唯一重要的就是确保可以杀死魔主,而今天站出来的人已经足够完成这件事,所以你就可以是局外人。”

    赵启敛去笑意,有些好奇,问道:“那你呢?”

    “千里迢迢来到沧州,便是为了给朝廷当狗,让我成为局外人?”

    他说道:“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吗?”

    魏青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这当然无趣,但有意义。”

    赵启说道:“有意义比有意思更重要?”

    “当然。”

    魏青词的声音坚定而认真:“因为我是易水的掌门,意义永远比意思更重要。”

    赵启不再多言。

    魏青词起身,往书房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说道:“而且我十分满意这个安排。”

    “理由?”赵启问道。

    “无论如何,魔主终究是师尊舍命也要救下来的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着实不愿意对他出手,那和欺师灭祖找不出太大的区别。”魏青词没有回头说道。

    赵启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才是真的无趣。”

    余音随风散去。

    与此同时,有剑意相连成阵,仿如绕城而过的滔滔江水。

    赵启便在水中央。

    随魏青词而来的剑修们,就像是沉在江底的石块,缄默而强硬。

    剑锋不曾因为直面这位羽化之下第一人而有任何的偏差,始终坚定执一。

    即便赵启与裴今歌没有战上那一场,此刻还在巅峰中,想要破阵而依旧是极难事。

    与魏青词无关。

    与王祭有关。

    这是他为易水留下的遗产。

    赵启沉默不语。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的天空,目光穿过层层砖瓦,落在顾濯的身上。

    片刻后,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一件事情。

    ——谁来拦裴今歌。

    ……

    ……

    所有这些复杂的别有用心的谈话,事实上都在转眼间。

    就像一切都是事先预演过那般。

    司主站在城外的官道上,静静看着那个好似不可一世的身影,眼中找不出半点情绪。

    “没想到又是您亲自来阻我。”

    裴今歌的声音自后方而来:“去年春天的时候,我记得有过如出一辙的事情。”

    司主平静说道:“不一样的是他站出来了。”

    裴今歌问道:“那么您现在有几份把握?”

    司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在济泺城中,我确定他不愿意对普通人痛下杀手,那今天他为了不让旧事重演,做出现在这个选择就不是意外。”

    裴今歌唇角微翘,笑得很是随意,说道:“所以你会让国师带着慈悲去到他的身前,与他谈众生安危,让他自裁。”

    司主说道:“他当然不会同意。”

    裴今歌说道:“但无论同意与否,只要事情真实发生,那就足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笑容都已是嘲弄,不屑得不加掩饰。

    像气势这样的事物,从来都是最怕落在空处,无人理会。

    “如此不择手段,我真不知道该说您来得过分谨慎,还是太过重视他这么一个连归一境都不是的人才对了……”

    裴今歌的声音里满是感慨:“看来他今天真的很难活下来了。”

    司主想了想,说道:“麻烦你替我向长公主殿下道声抱歉。”

    裴今歌话锋骤转:“但我不觉得今天的一切会如你所愿。”

    司主没有说话,更没有反驳。

    身如枯木,难再逢春,心更早死,腐朽成灰。

    如今的他只在乎能否让魔主死去。

    根据事前的推演,顾濯面对国师带来的善意,唯有和谈一选。

    不是因为那善意的真假,而是国师自身的境界,可以让这场谈话发生。

    谈话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只要顾濯被迫开口应下第一句话,那就足够了。

    司主是这么想的。

    就在这个时候,裴今歌的声音再次响起,几声嘲笑。

    “你真以为一个被推出来的废物国师有资格站在他的面前吗?”

    仿佛是在印证这句话的正确。

    顾濯出剑了。

    ……

    ……

    夕阳西下,人间笼罩暮火中。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无数百姓眼中的光芒尽数消散不见,好似夜色提前到来,而繁星深藏幕后不出。

    然而这漆黑却并不绝对,边缘处像是正在燃烧起火。

    下一刻,很多人想起了那两个字。

    ——日食。

    一道剑光从中升起。

    剑光同样是漆黑,边缘剧烈燃烧,仿若夜幕下的流动的海。

    于天空中拾阶而上的国师,与此剑正面相遇。

    在她的感知中,这剑根本不存在一个具体的形状,然而以目光相对,那剑便有了真实的一面。

    这截然不同的对立,让她的禅心变得躁动不安,险些失守。

    所以她守住了。

    国师目光再露悲悯,持拈花印,看似随意轻拂剑光。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道生,玄都至高妙法。

    只是此法再如何高妙也罢,只要被知晓,那便不足为惧。

    此时此刻,国师与顾濯相隔约莫百余仗。

    在她破开这道生一剑后,顾濯不会再有出手的机会。

    以她步入得道的境界,足以让这位魔主不得不冷静。

    这是司主事前与她说的话,也是她自己的判断。

    下一刻,那道剑光来了。

    果不其然,国师随意落下的指尖,于轻描淡写间落在剑锋之上,令其不得寸进。

    飞剑上的漆黑如潮水般退却,于刹那中不复存在,沧州城再次迎来艳丽晚霞。

    仿佛先前一切都是错觉。

    国师正微笑。

    顾濯神情平静。

    国师望向顾濯,眼神的悲悯已成怜悯,温柔说道:“还是麻烦您抓紧些死了吧,要不然今天我还得让很多人给你陪葬……”

    话音戛然而止。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听着被自己付诸于口的真心话,眸子里的悲悯已经荡然无存。

    顾濯已不再看她。

    ……

    ……

    东海畔,长乐庵中。

    庵主面朝大海,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一剑从来都不是道生,而是盈虚最为得意的手段——种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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