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庵位于东海,却不在深处,而是近陆。
天气晴好时,即便是普通人站在海岸线放目远眺,亦能在海天之间寻得那尊菩萨金身,于阳光笼罩下熠熠生辉。
因为遥远,故而渺小,然而当人们亲眼看见那尊好似亲临尘世的菩萨时,依然会有一种被微渺光尘占据整个眼前世界的感觉,生出强烈的神往与崇拜之感。
那座菩萨金身所在岛屿,即是长乐庵。
庵名长乐,故而海雨天风不可侵,惊涛骇浪无法至,与佛经传说中的妙境法场无有区别。
在那些出海寻觅生机的普通渔民眼中,长乐庵就是黑夜最为明亮的那座灯塔,引领着每一个迷途者踏上安然归家的道路。
与过往不同的是,那尊菩萨金身上隐有残缺破损焦黑迹象,就连阳光也无法完全掩埋。
那是白皇帝以天道印唤来无数光柱降临人间无数佛寺,诛杀无数为道休铸就人间之佛的诵经僧人,所带来的难以磨灭的沉重伤痕。
每每庵中人经过菩萨金身之时,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放缓,与敬畏尊崇无关,与恐惧很有关。
残缺菩萨金身坐落的那座最大的岛不远外,存在着一座鲜少有人在意的寻常小岛,岛上树木不曾因寒冬的到来而凋零,时至今日依旧苍翠欲滴。
岛上地势起伏平缓,散落着数间佛寺,但庵主却不在其中。
尼姑面朝大海,静观海浪拍打礁石,溅成无数雪浪。
庵主的眼里依旧有着鲜活的意味,找不出将死之人的枯寂,给人一种平静中蕴藏着喜乐的感觉。
“要是没有人能阻止,最迟在七天后,魔主就会来到庵里。”
一道声音在庵主耳边响起。
说话这人不仅仅是长乐庵的尼姑,还是名义上的大秦国师。
明明身着寻常灰色衣衫,但却丝毫无损其美貌,反而为其增添出一抹独特的诱人味道。
庵主轻声说道:“你不想要见到魔主?”
国师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我只是不想长乐庵成为历史。”
“整个天下都知道司主正在着手围杀魔主,为此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资源,世家与宗门,大秦最为精锐的玄甲重骑,甚至默许济泺城中发生那样的事情,只求为杀死魔主这件事多上一丝的可能,但……”
她神情极为凝重说道:“司主偏偏从未与庵里说过哪怕一句话。”
庵主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说道:“这让你感到不安。”
国师没有否认,转而问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倘若魔主真持且慢登门拜访,届时庵里要为偿还王祭的人情,让庵里的弟子赴死吗?”
庵主听着王祭二字,望向她的侧脸,没有说话。
国师没有避开,以为这沉默是在迟疑,继续说道:“我认为庵里欠下的人情是属于易水的。”
庵主的笑容不曾消失,但还是无言。
国师看着她,认真说道:“没有人知道王祭死前发生的事情,那又有谁能确保且慢真的就该在魔主的手中呢?”
庵主敛去笑意,似是若有所思,说道:“也许。”
“辛苦您了。”
国师起身,往后退上数步,行郑重大礼。
庵主始终没有回头。
听着脚步声远去,她没有为此而感到疲倦与厌恶,只是有些唏嘘。
人之将死,尚未来得及留下几许善言,世事已然无视她的生死提前变迁。
庵主如何能看不出国师的想法?
禅宗一败涂地。
慈航寺随着道休身死道休,已无资格再为禅宗之首,长乐庵便有资格取而代之。
国师亦能是日后的庵主,在成为庵主后她便能以国师之实,令禅宗与大秦再次媾和,纵使那必然是依附,又有什么不好?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长乐庵要在今次围杀魔主中站队正确。
为此,国师来到她这个将死之人的面前,看似委婉而直接地要求她放弃偿还亏欠王祭的人情,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庵主不再去想这些事。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让涛声入耳,掩去世事喧嚣。
在远处,国师收回望向庵主的视线,渐渐放心。
禅宗中人最擅长的永远不是念经,而是隐忍。
——道休是绝无仅有的异类。
想来庵主在今天的谈话后,可以心安理得地垂帘闭目,不理世事。
……
……
沧州位于东海之畔,坐拥滔滔大河的入海口,早在大秦立国前便已在人间负有盛名。
自古以来的繁华商业航运让这座城池未曾停下过扩张的脚步,各方势力的利益在此纠缠不清,兼之长乐庵现任庵主醉心佛法,不愿过分干预尘俗世事,以至于城中局势好似一场大雾,扑朔迷离。
然而……今天这雾却散了。
在济泺外与顾濯错过的三千玄甲重骑,依循命令抵达沧州,为王大将军之副手所率。
沧州城中的本土势力尚未来得及做好准备,又有巡天司的强者到来,而这仍不是真正的结束。
易水掌门魏青词率三十剑修大驾光临。
再如何愚蠢的白痴,都知道沧州风雨将至。
那些在平日里掀起浓雾的本土强者,毫不犹豫地在今天展现出彻底退让的姿态,不敢再动任何多余的心思,按照着传来的各种要求做好准备,迎接魔主的到来。
沧州东城有座府邸,门匾无名,其主人却名震天下。
那位主人姓赵,其名为启,号骄阳。
府邸深处有书楼,窗户正敞开,迎来的却只有凛冽冬风。
赵启看着对坐那人,没有说话。
“朝廷,或者说司主的意思很清楚,人间安危在此一举之上,还请阁下考虑清楚。”
说完这句话后,自朝廷而来的男子起身离去,走得极快。
王默推开书房的门,来到师父身前,低头说道:“南前辈已经答应了。”
赵启平静说道:“我想不出南宗拒绝的理由。”
王默微怔,心想南前辈与青霄月一战过后身负重伤至今未愈,何以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解问道:“为什么?”
“道主用剑。”赵启的解释很清楚。
王默懂了。
在那位与他同姓氏的前辈死后,剑道这座奇崛险峻高峰之上,南宗放眼望去已是四顾无人。
事已至此,南宗又怎忍目睹道主离去,而不与之战上一场?
王默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为什么……师父您称呼他为道主?”
赵启淡漠说道:“我从来都不在乎正邪,更何况他不见真邪。”
王默闻言再怔,然后回忆起与顾濯在望京城中的长堤一战,情绪变得十分复杂,久久无言。
“师父,您觉得道主……若是执意孤行,最终会死在沧州城中吗?”
“会。”
赵启想着昨夜抱着与巡天司相同意思来见自己的那位国师,想着挟满身风尘步入未央宫的那个少年,眼神愈发沉静。
王默皱起眉头,问道:“司主已经坠境,庵主囿于人情与自己的伤势无法出手,皇帝陛下在未央宫时不曾出手,这一次想来也不会出手,按照道主现在展现出来的杀力,为何您会有这样的判断?”
话刚说完,他后知后觉般地醒过神来,意识到这个判断必然是源自于师父已经做出的决定。
是啊,道主之死将会是一场人间前所未有的盛宴,宾客们将会以刀剑为筷,畅饮鲜血,痛啖其肉。
又有几人能忍得住不入座呢?
赵启看了王默一眼,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话。
“皇帝陛下不见得只是旁观。”
他轻声说着,回想起数年前发生在云梦泽的那场变故,隐约觉得与如今的沧州有相似之处。
都是与道主有关的变故,不是么?
云梦泽最后以盈虚之死告终,那这次呢?
……
……
轻舟逆流而上,在江面留下蔓延十余里的波浪,仿佛为刀锋所斩开。
裴今歌本就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那把刀。
黑裙随风翩然起舞。
她的发丝却未曾凌乱,被一根束带仔细束起,露出白净的脖颈。
与沧州城越来越近,最初北上之时的不确定与迟疑,好似都已随着浪花被远远抛去。
北上前,余笙曾对她说过几句话,关于顾濯。
“你说得对,众叛亲离或许是事实。”
“如今没有谁能站在他的身边。”
“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和站队无关的。”
正是这三句话,让裴今歌最终做出北上的决定。
她不知道那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确定那是自己想做的事情,为此可以付出许多。
一念及此,她忽然觉得此次沧州,或许还能与老朋友再见上一面。
……
……
人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存在。
所谓天算,若非天道亲临人间,终究只是虚言。
无论境界再高,高如道主抑或白皇帝,都不可能真正算尽所有。
纵使天命垂钓也不过是用无数个微小的因去推动,不断减少可能存在和出现的意外,让最终酿出来的那个果的滋味符合自己的心意。
顾濯如今的境界与前世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更不可能做到算尽二字。
假如白皇帝已在暗中以天命垂钓布局,为他设下这场盛宴,那此刻的他毫无疑问已然陷入身不由己的下风中。
然而他依旧继续着自己的道路,平静到仿佛一无所知,又像是随时都能重回当年旧境,用最为直接的手段碾碎前方的一切敌人。
这种强大的自信,以及不可磨灭的战绩,让巡天司根本不敢放松对他的追踪。
不同的是,司主没有再让人去到顾濯的身前,令鲜血四溅。
双方都清楚知道对方的存在,维持着默不作声的平静,静待那场盛宴开始。
故而这也让顾濯时隔多日后再得宁静。
山风虽冷,山涧已凝,山林多为积雪覆盖,但这依旧是他近些天过得最温暖的时间。
哪怕他目见冰面下的游鱼,想要熬煮鱼汤却囿于无锅且无调料而无奈放弃;又见霜打后的山间野菜看起来格外可口,但终不能如野人般生啃再放弃;再见常住山中的老猎人听从敌人的建议尝试向他下毒,被他一剑杀之,唯有食朝露饮晨风饱腹……这等等闲杂烦心琐碎事后,顾濯依旧认为这是难得的愉快生活。
沧州与他越来越近,而这是他离开济泺后的第九天。
太阳,月亮,与繁星共万物,从未停歇过与顾濯的交流。
无数消息与情报,落入他的识海当中,成为他推演计算接下来这一战的基础,与胜算。
这依然称不上是天算,但已不见得逊色于天命垂钓。
黄昏时刻,顾濯穿过雪林,行至悬崖上。
在暮火的掩映下,远方那座城池仿佛正在燃烧,倒映着天光的琉璃瓦好似大海的鳞片,正熠熠生辉。
那就是沧州。
城中炊烟依旧,行人如织未断,不曾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宴而有半点衰竭。
就像人们从来都是在大厦崩塌后才知道大厦已经崩塌。
晚风凛冽,吹得顾濯的衣袂猎猎作响。
数十里外是司主。
这些天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濯的身上。
从某种角度来看,两人从未真正分离,始终在一起。
在一起,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是精力。
宁静与愉快的时光,未能让顾濯真正休息完全,状态依旧是糟糕。
司主对此很满意,哪怕他同样为此付出了不少精神。
相隔数十里,两人对视。
顾濯静默无言。
司主微笑。
顾濯没有还以笑容,平静地收回目光,下山。
下山的方式十分简单,与余笙如出一辙。
往崖边走去,在晚风中纵身跃去。
无论是绝壁上的奇松,还是突兀而出的怪石,都无法阻止他的下落。
只是片刻,一片湖水出现在顾濯的眼前。
他的身体变得极轻,像是失去所有的重量,脚尖于湖面轻轻一点,带起圈圈波澜,身影旋即远去。
司主的视线依循着顾濯而行,目睹他在暮色下直抵沧州。
……
……
第九天,道主孤身入沧州。
这位绝代强者于无数目光中登上城中最高楼,与落日齐肩。
其时,满城死寂。
然后,人们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听说你们要来杀我?
根据后世史书的记载,道主在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