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林府第一次与爹爹交谈不欢,让及笄之年的林黛玉起了很大的逆反心理。
又或许是岳凌始终宠着她,家里近乎于她的一言堂,林如海偏要来管教束缚她,这也惹得林黛玉不悦。
如今的林黛玉,已经不是当年六岁的幼童,不是当年那个林如海让她和谁走,她也不会说一句话的林黛玉。
林黛玉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林如海还没能适应的变化。
撇了撇嘴,林黛玉没离开席案,反而将椅子拽了拽,故意挨岳凌更近一些。
林如海深深皱着眉头,要是这晚宴始终如此,那他也不必用膳了,气也要气饱。
林黛玉故意的亲近,非但让林如海气郁结胸,还让岳凌夹在中间,有苦说不出。
林如海已经知道自己和林妹妹关系匪浅,更有走到婚嫁的意愿,而林黛玉还不知道这一切,以为林如海并不了解他们的关系,故意作秀来装亲近。
这一来一去就陷入了死循环,而岳凌深入旋涡之中,无法开解。
岳凌只好向林如海尴尬笑着,将手都摆在桌案上,尽可能证明自己没有过分与林黛玉接触,二人清清白白。
但林如海依旧怒气冲冲,像是一个活火山在积蓄爆发的力量。
最终,还是两位姨娘不再在场下看热闹了,一左一右来到了林如海身侧,俯身耳语道:“老爷,这毕竟是给安京侯的接风宴,怎好就闹得个红脸出来。”
“再者说,安京侯和姑娘已经一同生活八载了,比跟在老爷身边还更久些,一时有些习惯纠正不过,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人都说,养恩大过生恩,姑娘和侯爷感情好,也不是错事。”
林如海愠声道:“哪里来的养恩,他……他……”
林如海急得直拍大腿,却又豁不出一张老脸,将话头挑明了。
白姨娘赶忙接口道:“她说的难听些,但道理还是这个道理。姑娘久留安京侯府,必也被这将门风气所感染。尝听闻,安京侯府上的下人,都是些军户家中的女眷,这风气自然更粗狂些。”
“姑娘每日和她们相处,哪还能保持林府的家风,这还得老爷循循善诱,劝其改过。”
“若是一直针锋相对,姑娘岂不是更不会听老爷的话了?”
两位姨娘处事圆滑,将事情剖析的头头是道,林如海也没想过,自己的亲闺女,出去之后,会成这幅让人头疼的样子,便只好接纳了两人的谏言,沉下一口气,应道:“罢了,我且忍她这几日,只要她没做出有辱家风之事,我便眼不见,心为静了。”
三人窃窃私语之时,林黛玉和岳凌也在交头接耳,小声商议着。
“岳大哥,你怎得绷得这么紧,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黛玉见岳凌的表情太不自然了,似是比待她入皇宫大内时,见皇帝还不自然,不免担忧的问了起来。
听得林黛玉还没改过称呼,岳凌不禁打了个寒颤,还将手指比在嘴唇边,嘘声道:“这是在大堂上,你可留意着些,莫要被你爹爹听见了。”
林黛玉眨眨眼,一瞬间便领悟了其中精髓。
“原来岳大哥是怕将他喜欢我的事暴露出来,可这不让爹爹知道,他怎样同意我们的婚事呢?”
“明明直接与爹爹说就好了呀?”
“岳大哥若是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岂不是显着我在做多余的事了?”
林黛玉一凝眉头,露出些许不悦来。
挎上岳凌的手臂,他不想展示的太亲近,林黛玉偏不要他满意,扭着身子凑来岳凌面前,连声唤道:“岳大哥,岳大哥,岳大哥!”
岳凌赶忙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见林如海瞪视过来,身躯一颤,赶紧转向林黛玉道:“在在在,我在这呢,小祖宗你小声些说话,我就能听得见。”
林黛玉嘟了嘟嘴道:“岳大哥你心虚什么,我爹爹还能在堂外埋伏了刀斧手,要你吃鸿门宴不成?”
岳凌偷偷往上席瞥了眼,心中苦笑,嚅嗫着道:“看这架势真是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
林黛玉没听清岳凌的话,凑得更近了些,问道:“岳大哥,你说什么?”
“没没没,用膳吧,筵席要开始了。”
岳凌沉下了一口气,暗暗道:“我还需自持些,切勿表现的和林妹妹过于亲近了。”
堂上,姨娘们重新落在了席位上,因为林黛玉不在右边坐着,也不好就空着,两个姨娘便当仁不让的排在了前面,她们之后,便是薛宝钗,香菱几个。
众人都落好了座,林如海不想再看下面林黛玉和岳凌的小动作了,便唤了声,欲要止住他们继续胡闹,“人都齐了,开筵吧。”
心中暗暗咬牙道:“这回用膳,总不能再这样卿卿我我了吧?规规矩矩将这顿饭吃了,别忘了我林家的家风!”
适时,门外来了一众小丫鬟,将珍馐分往各个席案上之后,还在林如海和岳凌的案前分别摆放了一坛酒。
林如海如旧客气道:“旧时我知你不饮酒,那也是因为在秦王府的缘故,今日来到兄长府邸,并无琐事乱心,可尽情欢愉,痛饮一晚。”
“此乃绍兴黄酒,酒香浓烈,并不醉人,贤弟可品尝一二。”
两个姨娘偷偷笑过之后,再往前看岳凌的脸色。
岳凌连忙解开坛子上的塞,闻了闻道:“果然是好酒,多谢兄长。”
岳凌是不好酒的,前世今生职业都比较特殊,过度饮酒只会影响工作,但如今林如海明示要给他灌倒,他也不好推辞,只能应下来。
在杯中斟了一盏,林黛玉凑过来,拱着小琼鼻嗅了嗅,道:“好香的味道,我能尝尝吗?”
岳凌连连摆手,还将酒盏挪得远了些,“不行不行,你太小了,不能饮酒。”
林黛玉挑了挑眉,拾起筷子在酒杯中沾了一下,不等岳凌反应过来,便含在了口中,片刻便吐出了舌头,轻咳了起来,“嘶,好奇怪的味道,不好喝。”
岳凌哭笑不得的斟来了茶水,推到她面前,并为她轻抚后背,捋顺着紊乱的气息,“喝口茶吧,往后听话些,不让你做的事,当然是为你好了。”
林黛玉委屈的点了点头,便不说话了。
林如海在上面看了这一些,脑中有种恍惚之感,好似岳凌才是林黛玉的爹爹,他是个局外人。
凭什么,岳凌能这么自然的和玉儿有肢体接触?
凭什么,玉儿能这么听岳凌的话?
玉儿能将筷子伸到别人的碗里,难道他们平日里也是这样相处的?
林如海越想,越是悲从中来。
因为他经常外出公干,剿私盐,查盐仓,林如海也并非一个嗜酒之人,可此刻却不自然的端起酒杯,闷了一大口。
若非如此,已经没办法开解他的愁思了。
“女大不中留啊。”
一盏酒水入肚,腹中有股火辣辣的灼烧感,林如海的情绪也变得愈发敏感。
仰起头来,林如海望着廊柱,内心暗暗叫苦,“敏儿,若是你有在天之灵,见到他们是这副模样,你会怎么说怎么做?我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一会儿,一身戏服的一十二个小丫头便登台来了。
终于操起了她们的老本行,在堂上唱起了昆戏。
表演的戏目,还是由两个姨娘所挑选的,诸如《琵琶记》、《浣纱记》、《牡丹亭》。
女子偏好这等情爱的曲目,而在大才子探花郎林如海眼中,便是登不上台面的靡靡之音了。
尤其其中的《牡丹亭》,一个小丫鬟演着杜丽娘,另一个演着柳梦梅,出了一场两人游园私会的景。
杜丽娘作为南安太守之女,诗礼簪缨之族,却是和一个南岭破落书生在牡丹亭私会,互诉衷肠。
这在如林如海这般封建家族的家主眼中看来,根本是不被接受的,也无论是歌颂怎样的情感,林如海都嗤之以鼻。
可目光下移,自己的女儿在这大堂上就与人卿卿我我,根本不是私会了,明会?
林如海悲从心来,又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此时,下方的林黛玉用膳同时,一直在照顾着岳凌,不断往他碗中夹着饭菜,堆叠的如同小山一样。
“岳大哥,尝尝这个,这可是只有扬州才有的三头宴。”
“这一道是拆烩鲢鱼头,取的是西湖中的大花鲢鱼,在这冬日中更是难得的食材。”
“这一道是扒烧整猪头,兼有甜咸两味,岳大哥应当会喜欢。”
“还有这个清蒸蟹粉狮子头,蟹肉蟹黄攒成的肉丸,最是鲜嫩。”
“这厨子的手艺不错,不过,倒感觉和岳大哥还逊色几分。”
岳凌讪讪笑道:“林妹妹不好这样说,这是宴席,怎能对菜品的味道评头论足,更说出不如人的话来。”
林黛玉撇撇嘴道:“这有什么,这是林府,也不是别家府邸,我有什么说不得的?”
林黛玉的嘴太厉害,岳凌也完全不是对手,只好抬头去看林如海的脸色,但却只见林如海不停地饮酒,也少有找他叙话,岳凌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好好,我尝尝,林妹妹别心急。”
岳凌如此听劝,林黛玉喜笑颜开,放下竹筷,满意的吐出一口气来。
“岳大哥,我吃好了,剩下这些你吃了吧。”
两人相处的太久了,这些小事早也已经养成了习惯,岳凌十分自然的接过了林黛玉的碗,将里面残留的食物,倒扣在了自己碗中。
等到再要将林黛玉的碗放回去的时候,才发觉出有不对的地方。
岳凌紧闭双眼,默默念道:“还在喝酒,还在喝酒,没看见,千万别看见!”
等岳凌再睁开眼,偷偷往上方抬眼去看的时候,事情果然不如他的预料,林如海极为诧异的看着岳凌,还看了看他碗中的食物,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嘴,却是没蹦出一个字来。
岳凌一时也没想好说辞,只好佯装没注意,埋头吃起了饭。
林黛玉用完了晚膳,也不闲着,根本不去留意上面林如海的看法,用切身做起了丫鬟,为岳凌斟酒。
“岳大哥,你怎么又突然吃得这么快,喝口酒水顺一顺。”
对于林黛玉的安排,岳凌现在也不敢违逆了,一但不顺她的意思,她少不了又要执拗起来,可这在林如海的眼中,和打情骂俏何异?
岳凌忙接过酒盏,就听上方憋了很久的林如海终于吐出一句话道:“岳凌,你府上倒是节俭的很,粮食一点也不剩?”
岳凌噗得喷出一口酒来,连连咳了起来。
林黛玉忙取出了袖口中的手帕,亲手为岳凌擦拭着嘴角,还带着略有责怪的眼神,望向上方,与林如海道:“爹爹,你没来由的在说什么话,安京侯府上当然节俭了。”
“岳大哥的差事可不比盐院,没那么多进项的,平日当然要勤俭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岳凌赶忙按下了林黛玉的手,求饶似的看了林黛玉一眼,又向上与林如海解释道:“我军伍出身,食量大,房中又多是小丫头,所以我经常吃她们剩下的饭菜,这不足为意,不足为意。”
林如海紧了紧眉,又被林黛玉这向外拐的胳膊肘打得头疼。
盐院怎么了?
盐院就有很多进项了?
你且不知爹爹在这个位置上,处处都是如履薄冰?
再说林家的家风向来节俭,这房中都没什么铺陈,不然富不过三代,林家反而能够四世列侯,直至今日也不倒?
林如海气得就快七窍生烟,可自家女儿,他又似在和棉花较劲,实在无用。
沉住一口气,将酒坛中最后的酒水都倒出来,一饮而尽后,林如海又与身边侍立的丫鬟道:“去,再找坛更烈些的酒,今日我与贤弟不醉不归。”
……
酒过半酣,
小戏班也表演完了全部曲目,甚至两位姨娘听得尽兴,又多点了几曲,这宴席才临近了尾声。
主位上,林如海喝得醉醺醺,是连起身也要人服侍,身体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
反倒是岳凌,因为身体强悍,并没受到太多影响。
“贤弟,今日为兄喝得尽兴,真是许久没有这么畅快的时候了。要是玉儿,能规规整整的入席,不在你身边饮宴,为兄还能更畅快些。”
林黛玉跺了跺脚,表达出自己的不满,“爹爹非要喝这么多酒,都开始说胡话了,我先将岳大哥送回去,两位姨娘,爹爹就交给你们了。”
听闻此言,林如海酒似是醒了大半,厉声道:“不可,方才胡闹也就罢了,如今已是夜里,你们两人怎好再私相授受?”
“一个闺阁小姐,怎能送人入房呢?好生想想,你娘亲是如何教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