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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章 持利刃以备有患
    带着自己的任命文书回到按察司衙门,冯天养先是写了两封信。

    一封让两名衙兵亲自骑马去小泥岗送给黄胜,让他尽快定下红单船厂的详细建设方案,争取在自己回到小泥岗之前拿出草案,这样两个人有时间共同磋商。

    另一封则是让衙兵交给相熟的海商,捎送给此时刚回到香港的容闳,让容闳尽快按照三人原定方案,贿赂那位背景深厚的商人塔特,

    同时谋求接替因黄胜请长假而空出来的一等翻译职位,并尽可能的在总督府内广交人脉,以备后续所需。

    此前两月,三人信件往来不断,已然商定了今后的一系列行动计划。

    黄胜会在冯天养能够执掌一县后辞去香港总督府的翻译职务,以冯天养师爷名义加入冯天养的幕府,走上前台,帮助冯天养统筹推动两个工厂的建设。

    而冯天养则要尽量以严防会匪破坏或者其他合适的理由,想办法从赵寒枫处谋取筹办团练的资格,以此来建立属于自己的合法武装力量。

    容闳则要尽快接手黄胜走后遗留的岗位空缺,利用黄胜早先铺设好的人脉去尽快的在香港总督府谋取更重要的地位。

    三人各有分工,谁的担子也不轻。

    冯天养却不知,他离开总督府后,叶名琛、苏峻堂、赵寒枫三人讨论之内容正是两广团练名额一事。

    太平军攻破南雄,虽说是事发突然,但所暴露问题确实不少。

    州县绿营不堪使用便是最大问题。

    足足五千人编制的南雄州绿营兵,实际兵员竟仅有两千人,吃空饷达到六成之巨!

    军事训练更是差到极致,毫无战斗力可言!

    两千人,列阵城头,一枪未放。

    被太平军为数不多的几门小炮轰击了一个时辰不到,竟然一哄而散!

    原因是守城的游击将军烟瘾犯了,偷偷跑回府内吸食大烟,被手下士兵误以为弃城逃跑,引得流言纷飞。

    手下两名千总也是酒囊饭袋,无力控制局面,守城士兵在流言之中争相溃散。

    而等到游击将军过完烟瘾之时,太平军都已经攻破城门了!

    若不是被同样弃城而逃的知府拉上驴车,朝廷怕是还要给这游击将军发上一份殉职武官才享有的世禄皇粮!

    得知真实情况后的叶名琛气的火冒三丈,一度想要请出王命旗牌直接斩了那游击将军。

    但考虑到此人乃是皇后母族中人,为了顾全皇帝体面,叶名琛还不得不在请罪奏疏中为此人遮掩,将太平军的数量夸大到五万,同时闽浙军情通报有误,以至于猝然无防。

    叶名琛先前积极谋划收复赣州,其目的就是为了将广东隔绝战火之外,避免直接和太平军对垒。

    为了防止赣州再次被太平军攻陷,叶名琛还从两广清军中抽调了五千精锐去赣州助战。

    也是如此,才导致粤北空虚,仅有本地绿营守备。

    按下心中恼怒情绪,叶名琛认真思考着赵寒枫两个月前提出的广设各地团练的建议,有些举棋不定。

    团练自然是有战斗力的,这一点从两湖两江战事上便足以看出。

    当下两湖两江战事能够勉强维持,多赖本地团练之力。虽然各地团练各自为战,指挥系统分散,无法形成合力反攻太平军。

    但用来守城,足以应付分散扫荡的太平军偏师,可以让朝廷从容集结主力与太平军对垒,不用再分兵驻守各地,减少了被太平军各个击破的风险。

    其优秀者,如曾国藩所领团练,亦可编成一军,协助清军主力作战。

    但两广情形自有其特殊之处。

    广东一地毗邻香港,海商众多,与南洋贸易往来频繁,采买枪支火炮有些过于方便了。

    而省内豪商众多,恰恰又有实力购买大批量的武器装备。

    叶名琛担忧一些本土势力控制下的团练怀有二心,借机扩张,最后势大难治。

    而广西则是另一种情况。

    广西的情形实在太过于复杂了些。

    天地会、白莲教、土客械斗、流民盗匪四股势力之间彼此交织不断,错综复杂。

    甚至一些基层官吏,地方豪族,其本身就是会党和教徒之中的骨干。

    去岁洪兵大暴动之时,广西几乎全省皆反,县城被攻破者十余座,连州城都被攻陷了一座!

    为了尽快平息暴动,叶名琛不得不放弃犁庭扫穴的想法,允诺凡放下武器之乡民均属被叛匪蛊惑,概不追究。

    但此举也种下恶果,如今的广西官府仅能控制州府和一些重要节点的县城,其余各处均被本地势力所把持,其中不乏暂时潜伏下来的天地会匪徒。

    在此情况下筹备团练,岂非放任匪徒扩充势力?

    若是筹备团练,弱干强枝,太阿倒持,早晚必生祸乱。

    若是不筹备团练,南雄陷落之事随时可能重演,且两广本土势力早晚必提此要求!

    两害相权,轻重难分,让叶名琛陷入为难。

    甚至商议如此要务,他也只敢让苏峻堂和赵寒枫二人帮助自己参谋,连和商人群体交往密切的谈元益都不敢让其参与此事,更别提仲喆和毕澄二人。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后堂之中,三人都是眉头紧皱,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什么好办法。

    赵寒枫作为此提出建议之人,更是愁眉不展,想起刚才滔滔不绝说的叶名琛心花怒放的冯天养,甚至起了将冯天养喊回来出主意的想法。

    毕竟这小子向来鬼主意多,说不定就有什么好办法。

    心中想着冯天养若是参与会如何献策,赵寒枫脑海之中突然灵光一闪,将冯天养刚才的提案文书翻开查阅一番,然后目放精光,吐出心头郁闷之气。

    “立光,可有良策?”

    叶名琛对赵寒枫十分了解,见状赶忙问道。

    “稍有所得,说来还是托了平泉兄佳徒的福气。”

    赵寒枫抿了口茶平复了下情绪,然后拱手建言:

    “中堂,依我之见,我两广团练筹备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如以试点之名,选择忠诚可靠之人先行筹办团练如何?”

    “若是今后两广无大战事,则试点之团练不必过多,能够协助朝廷主力支撑局面便可。”

    “若是今后战事扩散,必须要广设团练之时,则倾力扶持忠诚可靠之团练,以便对后续本土势力控制的团练形成压制。”

    叶名琛听后缓缓颔首点头,这确实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虽然可用,却由一关键问题须解决。

    谁忠诚?

    谁可靠?

    见叶名琛颔首之后沉默不语,共事多年的苏峻堂和赵寒枫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一时之间也不敢多说。

    毕竟兵权一事过于敏感了,向来只适合主权者一人独断,即便是幕僚也不适合过多参与意见。

    “莫不如先圈定出一个范围,然后在其中慢慢挑选?”

    苏峻堂斟酌片刻,试探着提出建议,见叶名琛颇为意动,然后才继续开口:

    “莫不如先查访我两广官员之出身,若有宗室王爵以上之门人子弟,亦或京堂三品以上的门人子弟,则纳入备选,然后观其品行能力,择其优者授以团练筹办差事。”

    赵寒枫闻言颇为敬佩的看了苏峻堂一眼。

    这一建议提的实在是妙。

    以宗室王爵和三品以上京堂的门人子弟执掌兵权,不仅能让朝廷感受叶名琛之忠诚,也会获得朝廷之更大支持。

    而所用之人自会明白其权力来自于朝廷,会自发的向代表朝廷总督两广的叶名琛靠拢!

    如此则不必有兵权旁落之忧。

    更关键的额是,这一建议还巧妙的将苏峻堂摘了出来。

    毕竟两广诸多官员之中,只有叶名琛一人有着殿阁大学士的一品京堂官职。

    广西巡抚劳崇光虽是二品,却刚由布政使升任,尚未按照惯例加太子少保衔。

    苏峻堂更只是按察使,虽然也是堂堂三品官员,但地位要比巡抚差不少,而且不是京师堂官。

    “此计甚佳,且劳烦立光吾弟尽快将此备选名单整理成册。”

    叶名琛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吩咐赵寒枫按照苏峻堂的建议整理名单,赵寒枫刚要开口应诺,却见叶名琛继续补充道:

    “广州将军德纳、广西巡抚劳崇光,以及尚未到任的广东巡抚柏贵等人的门人子弟,还有平泉兄佳徒冯天养,虽放外任,却是我幕府出身,一并列入名单。”

    却是叶名琛为了稳妥起见,选择适当放权给粤桂两省的巡抚,以争取两人之支持。

    但同时也假公济私,将冯天养以出身幕府的名义也列入了名单。

    给足了苏峻堂的面子不说,还多能多拉拢一个可用之才。

    苏峻堂替弟子道谢后,三人又商议一番细节,然后各自散去忙碌不提。

    回到按察司衙门,苏峻堂在后堂没看到冯天养,询问差役才知道冯天养正在按察司案牍库中查阅卷宗和舆图,于是让人将其喊来。

    “你查舆图就算了,查阅卷宗何故?”

    苏峻堂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做无用之事,于是开门见山问道。

    “禀恩师,新安县沿河沿海良田码头均为本地豪绅所占,若是建造船厂必有纠纷,学生查卷宗,自然是为了有备无患。”

    冯天养回答的理直气壮,毫不讳言自己的目的,话语之直白让苏峻堂有些无言以对。

    “为师知道你忧心国事,但办差但求周密稳妥,岂可轻用如此激烈手段。”

    一阵扶额无语之后,苏峻堂继续向徒弟苦心劝解道。

    “老师不必过于忧虑,学生只是有备无患而已,老师须知,手中有剑不用和没有剑是不一样的,学生只是提前展示锋刃,免得旁人欺我手中无剑。”

    冯天养其实心中早已选好动手目标,但为了安抚老师还是如此回应道。

    “好吧,为师知道你办事素来谨慎,但还是那句话,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莫要以为背后有倚仗便可小觑他人,破家灭族之仇不共戴天,若不尽全功,必定后患无穷。”

    苏峻堂当然能看出冯天养心中所想,干脆也不再劝,提点了他两句,让其不要轻视任何对手。

    “多谢师父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冯天养见师父识破自己托词后不但没有训斥自己,反而好心提醒自己,不禁些羞愧,起身拱手应下。

    “你自去忙吧,今晚若是有暇,不妨去赵府台家中拜访一番。”

    苏峻堂点点头,又提醒了冯天养另一件重要的事。

    “可要准备些贵重礼品?”

    冯天养不明所以,有些紧张的问道。

    倒不是他心疼钱财,只是他的钱都用来买武器弹药了,现在手里只有三百两银子,若是购买名贵物件话,这些钱还真不够。

    “只需两兜时鲜水果便可。”

    苏峻堂见冯天养一副吝啬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心累,挥手将冯天养赶了出去。

    “恩师切莫过度劳累,若有事情尽管吩咐弟子。”

    冯天养关切嘱咐两句,然后拱手而退。

    到了晚间,冯天养提了一捆甘蔗和一兜荔枝,来到赵寒枫宅院门口递上拜帖,等待召见。

    且说,赵寒枫作为总督府现任幕僚长,又刚补了苏峻堂四品道台的缺,家中自不乏前来拜访之人。

    单是冯天养目视所及,便有十余人在前院闲坐,都是投了拜帖等候召见的。

    而旁人所带之礼品颇为讲究,或为名家字画,或为孤本古籍,或为上佳文房用具,端称的上是用心良苦,雅之又雅。

    唯独冯天养一兜荔枝一捆甘蔗,颇为另类。

    加上其投的拜帖上写的还是八品县丞身份,不禁门房对冯天养白眼相向,院中众人更是一阵指指点点。

    冯天养见状也不生气,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秦二爷卖马时比自己寒酸多了,反正自己是奉了苏峻堂的命令拜访的,大不了就说买这些水果是苏峻堂的意思。

    赵寒枫此刻刚刚归家,看到书房内一摞拜帖有些头疼,见到门房一脸鄙夷的又送来一张拜帖,放在那一摞拜帖的最下方,心中有些诧异,将此拜帖抽出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吩咐门房将冯天养喊到二进院的正房品茶稍候,自己换身衣服就去。

    门房一脸不解,却见自家老爷不似玩笑,心知必定有原因,也不敢多问,快步回到前院,恭恭敬敬的请冯天养去二进院品茶。

    “陈管事,可是赵道台回来了?”

    门房前倨后恭,自是引得众人侧目,有心思转得快的开口询问道。

    “回王通判老爷,小人尚未见到老爷,看时辰估计也快了。”

    那陈姓门房自是机灵的,口风咬的虽硬,态度却极为恭敬。

    “那怎地让这八品小官去二院品茶,老爷我这六品通判都得排在他后面?”

    那王姓通判不依不饶的问道。

    “回通判老爷,是小人方才瞎了眼,没看出这是我们老太太本家亲戚,怠慢了贵客,请诸位莫见怪。”

    门房脑子转的飞快,朝众人做了一圈揖,然后拉着冯天养离开前院。

    这一耽搁,冯天养来到二院正堂时,赵寒枫已到房中,正在亲自沏茶,见冯天养手中所提之物,不禁又是一阵失笑。

    “我说,你好歹是新上任的县令,给我这四品道台送礼也太抠搜了点吧,中堂给你的赏银呢?都留着娶媳妇儿了?”

    赵寒枫忍俊不禁挖苦起了冯天养。

    “师叔莫怪,恩师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让弟子只买两样时鲜水果便可。”

    冯天养将手中水果交给门房,自己边接过赵寒枫手中茶壶沏茶边还嘴。

    “苏兄于某乃是生死之交,定是你这小子吝啬,也罢,家中恰缺些水果,就用你买的东西招待你吧。”

    赵寒枫哼了一声,端坐主位,让门房将甘蔗荔枝拿下去洗好剥好。

    “师叔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便是只喝白开水弟子也甘之如饴。”

    冯天养见赵寒枫非要争这个口风,只好卖乖服输。

    “你可知苏兄为何让你来找我?”

    玩笑过后,赵寒枫将话题扯回正事。

    “自然是来感谢师叔的,弟子屡次升迁,皆是师叔在其中操持,弟子理应前来拜谢。”

    冯天养有些不明所以,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你小子倒是嘴甜。”

    赵寒枫并不知道苏峻堂没给冯天养交代其中细节,只以为冯天养还在卖乖,当下不以为意,把三人商量的事情中冯天养能听的事情说与他听。

    冯天养听得有些讶然,这才知道苏峻堂让自己来的用意,也明白赵寒枫将此事说给自己听,定然是已经把自己列入首批筹办团练官员名单之中了,于是正色起身,恭敬行礼。

    且不论出自公心还是私心,赵寒枫对自己照拂有加,受得起自己这一礼。

    从赵寒枫家中出来,冯天养感受着习习晚风,随后漫步回到自己家中,却见平日早就歇息的三叔尚未入睡,正在院中来回踱步,神态颇有些忧愁。

    冯云木见到侄子回来,神色先是一喜,想要张口说话,却又突然叹息一声,将嘴边之言咽了回去,转身回到厨房去给冯天养端来晚饭。

    “三叔,怎么了,莫非是相中哪家婆姨了?侄儿刚升了官,正合为你说媒。”

    冯天养开着玩笑的询问道。

    冯云木不擅说谎,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道:

    “这几日城东五仙门处新开了一家药铺,我听人说那里药价低些便去抓药,结果被那药房主人家的小姐认了出来。”

    冯天养乍一听有些迷糊,但随之明白了三叔话中之意,眼神变得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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