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堂谬赞,此事于上乃部堂慧眼识英,于下赖冯天养实心效力,在下岂敢贪功。”
苏峻堂并未居功,先是吹捧一阵叶名琛,随后为冯天养表功。
他本就是督抚幕僚之首,又兼有着四品候补道台的官身在,此功虽大,但以苏峻堂的心性不会做贪墨下属功劳的事情。
“冯天养此人确有其才,更难得实心效力,着实该赏。如何赏赐稍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如何利用此事,迟恐事败生变。”
叶名琛点了点头,将话题转向如何利用这件事上来,赵寒枫接过话题,开口向苏峻堂介绍起了他刚刚梳理得到的资料。
“昔年签订条约之重臣有三,其一曰耆英,此人早年党从穆彰阿,被剥去职衔,听闻其近日正在湖北捐献军饷,意图再谋官身。”
“其二曰伊里布,此人已于道光二十三年病逝,两子仅有荫封,尚无实职。”
“其三曰牛鉴,此人目前虽然仅以五品顶戴署理河南按察使,实则树大根深,不可小觑,道光二十二年时此人便已官至两江总督,又有两朝帝师之名,今上曾两次下旨慰劳,可见其在帝心之重。”
“故此卑职以为,耆英屡遭今上贬斥,仅以宗室出身逃脱死罪而已,部堂当与粤桂二抚联署,将此中详情快马驰递京师,告发耆英私通英人,有失国格,欺瞒今上等罪,至于牛鉴当避重就轻,以其签署条约时到任未久,且不通夷务之由开脱。”
介绍完情况的同时,赵寒枫也随之提出自己的建议。
叶名琛听完后不禁颔首,赵寒枫所提建议正合他意,只要此事在京宣扬开来,耆英自是身败名裂死罪难逃,自己不仅会赢得朝野赞誉,今后与洋人再有纷争,亦可往耆英身上推责。
“平泉兄可有他议?”
叶名琛本打算礼貌性的征询苏峻堂的意见,却不料对方端正神色,严肃开口。
“确有浅见,望部堂垂听。今上即位之初,先有穆党为祸,流毒甚远;去岁以来太后病重,恭王为母请封,乃至朝野纷争,而今两湖、两江大部为贼所据,闽浙亦是战火一日不停,圣上于南国可倚仗者,仅部堂一人而已。如此优渥隆恩,岂可轻负,卑职冒昧相劝,部堂当以密折专奏将实情直呈御前,不使他闻,以免再引朝堂争论。至于此事如何处置,静候天音便可。”
“平泉兄所论乃忠君正论,吾不及也。“
赵寒枫听完之后对着苏峻堂长鞠一躬,表达自己的佩服,就连叶名琛也是起身拱手。
相比赵寒枫的建议,苏峻堂所言可谓一举两得,不仅撇清自身干系,还能在皇帝心中树立起忠臣形象,两者相较,高下立判。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密折内容如何措辞显得更情真意切,不知不觉已是天黑,叶名琛使人置宴要为苏峻堂接风洗尘却被婉拒,苏峻堂正要离府,突然想起了被安置在偏厢的冯天养,转回身对叶名琛再次拱手相劝。
“部堂,冯天养精通洋务,其所著《南洋诸夷简略》一书言之有物,如此才俊不可多得。常言道,良臣择主而事,其人既有投效之心,部堂当重其才而收其心,莫因其出身有瑕而轻视,此人目前正在偏厢暂歇,部堂何不召其前来勉励一番?”
“平泉兄苦心,愚弟心领,用人之道,德行为先,还是暂予些财物奖赏,尔后观其品行,再量才适用。此人未经儒门正统教化,若贸然拔擢,府中众多幕僚见其幸进,人心怕是不服。”
叶名琛回答后苏峻堂点点头不再多言,走出后堂到偏厢叫醒了正在酣睡的冯天养,用自己的马车亲自将冯天养送回家。
临下车前,苏峻堂将冯天养的那本《南海诸夷简略》和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顺道给他放了几天假。
“此书甚佳,但不可轻传。”
“此信乃是左朴存写与你,前几日在新安县诸事繁忙,无暇给你。”
“来回奔波劳累,你在家稍歇几日,不久后当有圣意传达,你我二人还要再赴新安和英人交涉。”
“多谢道台大人关怀。”
冯天养来回奔波好几天,此时倒也正想休息几日,拱手道谢后便回家沉沉睡去。
翌日上午,冯天养难得睡了个懒觉,见三叔已经做好了早饭,叔侄二人对坐边吃边聊,冯天养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的讲给三叔,冯云木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侄子出门这几天,他确实担心不已,完全是出于对侄子一贯稳重的信任,才安下心来等待。
现在冯天养已经在总督府站住了脚跟,身上又有了县丞这个八品的官身,一时之间的安全无虞不说,更关键的是冯天养已经充分展现出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这让往日还把他看做孩子的冯云木感慨不已。
叔侄二人说完话,冯云木自去买药,冯天养则是在书桌前打开了左宗棠给他写的信,打开一看,旋即是哑然失笑。
说是信,其实只有两张纸。
第一张纸上只有十六个字,是一封招揽书。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长沙幕府,扫榻待君。”
第二张纸上字数略多,是左宗棠为《南洋诸夷简略》写的序。
承魏公远达之夙愿,列夷人之短长。
开左氏朴存之眼界,明国家之利害。
将此信收起,冯天养沉心静气,认真思考起了以后的发展之路。
县丞的职位已经拿到,凭借这次的功劳,或许还能将暂署二字去掉。
但接下来如何发展,却也极为关键。从英国人此次交涉的态度之中,冯天养感觉距离第二次鸦片战争到来的时间应该不远了,说不定三年之内便要爆发。
换句话说,叶名琛这条大船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四年左右的时间了。
是在这三四年中尽可能的借助叶名琛攀登高位,在沉船前择机脱离,还是尽早的谋取一块地方作为立身之所,打造属于自己的根据地,两者之间各有优劣,让冯天养陷入了犹豫。
同样让冯天养犹豫不决的还有容闳。
冯天养此前只是听闻过此公的光辉事迹,但对其具体的生平详情了解的并不太多。
冯天养穿越前曾经参观过容闳故居,听解说讲容闳曾经联系过太平天国干王洪仁轩,但此时洪仁轩尚未在太平军之中出头,太平天国掌握实权的仍是东王杨秀清,不知容闳此时与太平军接上头了没有。
自己昨日在他耳边匆匆一言,也不知道此人听清没有,作何感想?
是否觉得自己过于冒失?
心中思绪杂乱不已,冯天养不由有些烦躁,干脆出门散心,先是在州城内转了会儿,觉得还是心中烦闷,干脆便跑到州城外的白云山上。
站在白云山顶,冯天养举目远眺,但见天际风帆招展,珠江口上渔船穿梭,稻田下农夫点点,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那一张张黝黑勤劳的面孔,登时灵光乍现,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中,关上房门,拿出纸笔,写下四个大字。
群众路线!
这四个字写下,仿佛落地生根,冯天养脑海中想起前世的至理名言,思路豁然开朗,又有八个字落在纸上。
实事求是。
独立自主。
十二个字写完,冯天养只觉得浑身通透不已,所有的困顿疑虑一扫而光。
接下来几天,冯天养将自己关在房内,只是在吃饭时出来或者出门买些笔墨,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制定今后的计划。对此三叔冯云木倒也见怪不怪,自己侄子前些日子写书时也是这样,只以为侄子又准备写书了。
冯天养的清闲日子也只过了七八天,总督府的管事万祥鹏带着人敲锣打鼓的敲响了家门。
“冯县伯,鄙人给您道喜了。”
万祥鹏笑意盈盈,见面便先道喜。
“吏部已回文,核准了部堂大人表奏您暂署县丞的荐章,鄙人奉命,为大人送来告身文书、官服官印,同时还有部堂赏赐给您的五百两白银。”
万祥鹏站在门口,身后数名仆人一字排开,一人捧着告身文书,一人捧着官服官靴,还有两人抬着打开的一箱银锭,此外还有两人敲锣打鼓,以及数名充当护卫的衙役。
本就狭窄的巷子顿时热闹起来,一众看热闹的人群将巷子围得水泄不通。万祥鹏却毫不在意,反而示意锣鼓手更卖力的吹打起来。
“臣冯天养,叩谢朝廷恩典,多谢总督栽培。”
冯天养没想到有这一遭,在邻居提醒下恭恭敬敬的向北跪下三叩首,然后小心接过告身文书,将队伍迎至屋内,只可惜房屋狭窄,只能坐下三五人,好在冯云木平日里邻里关系维护的不错,有交好的邻居将自家桌椅茶碗等物件搬来,让一众官差落座喝茶。
将万祥鹏等人迎至屋内,略叙闲话,万祥鹏见此行为冯天养扬名的目的已达到,于是带着众人告辞,临行前告诉冯天养要他明日一早到总督府面见苏峻堂。
冯天养将其送到巷子口,回到家中,三叔正在院子里和诸位邻居道谢,见冯天养回来,一众邻居又是一番恭维。冯天养倒也不吝啬,找了一位交好的邻居,让其帮忙订下晚间的酒楼席面,然后和三叔两人抱着箱子将现银存入票号之中。
回来之后两人未歇多久已到傍晚,又是一番热闹过后,叔侄二人各自休息不提。
两天后的一早,冯天养带着早就准备好的行囊来到苏峻堂的公房。
“怎地不穿官袍?”
苏峻堂见冯天养依旧是往日一般的打扮,有些好奇。
“道台大人身居四品,卑职不过八品,在您面前穿官袍,旁人见了,怕要说卑职得意忘形。”
“不必如此生分,你我也算是同患难了一遭。吾欲收你为徒,举你入省学,来年本府乡试时考个举人的身份也算是迈上正途了,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苏峻堂捋着胡须,笑意盈盈的开口,却是让冯天养又惊又喜。
“此事固学生所愿,唯不敢攀附,学生叩谢恩师。”
冯天养神色恭敬,端端正正的给苏峻堂三叩首行礼。
“起来吧,收你为徒,亦是为师荣幸,我听闻你尚未取字,斟酌数日,终得一好字,曰持正,愿你展鸿才而持本心,遂大志能行正道。”
苏峻堂将冯天养扶起,面露欣慰之色的开口说道。
收冯天养为徒是他认真思考后做出的选择,一则他看中了冯天养身上的才华,不仅是《南海诸夷简略》一书之中难得的辩证思维,还有冯天养办事中展露的周密心思与能力。二则他更看出了冯天养低调面孔下暗藏的野心,认定冯天养绝不心甘做一无名之辈,此处若不能一展宏才早晚别投他处。
而此番与英人交涉,苏峻堂也察觉到对方修约态度强硬,今后少不了要和英人打交道,而冯天养此番表现出的能力正是今后所必需之人,因此才会力劝叶名琛重用他。
规劝叶名琛重用冯天养未果后,苏峻堂苦思良久才做出此番决定,其中心思从为冯天养取字便可见一斑。
“多谢恩师赐字,学生感激不尽。”
冯天养深深鞠躬,心中很是感动。
穿越以来除了自己的三叔,还未曾有人对他如此亲近,虽然苏峻堂收自己为徒多少有些功利之嫌疑,但自己这一拜师,将来的路无疑会好走得多。
“不必做此儿女态”。苏峻堂招手示意冯天养坐下,然后取出一碟文牍交给对方:“这是部堂亲拟给英夷的回函,你拿去后务必认真仔细翻译,部堂钧令已下,两日之后我们又要再赴新安,与英方交涉。”
“学生遵命。”
冯天养接过文牍,见苏峻堂挥手示意他离去,便躬身而退。
这边苏峻堂打发冯天养离开,迈步来到后堂,未见到叶名琛,只见得赵寒枫一人正在整理书案,两人相互拱手致礼后落座品茶。
“恭喜苏兄双喜临门,右迁在即,还能再收良徒。”
赵寒枫笑呵呵的恭喜起了苏峻堂。
与英方答应的交涉日期只剩四天,算算时间叶名琛的密折怕是刚到京师,圣旨肯定是等不及了,为了不使英方再有借口挑衅,叶名琛思虑良久后,举荐苏峻堂为暂署广东按察使,同时兼办通商事宜,以此正式身份和英人进行交涉。
苏峻堂原本官职是广肇罗道的候补道台,因道台尚在职,所以并未实际赴任,但广东按察使可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实职,接任此职位也意味着苏峻堂无法兼任总督府的幕僚长了。
从候补的四品一跃而成正三品,这一步跨越不可谓不大,不知多少四品官员苦熬一生,到死都换不成三品的顶戴。
“天子恩典,部堂栽培,苏某五内俱感,只是幕府这一摊子事,今后要劳赵兄受累了。”
“部堂厚爱,某岂敢推辞。”
苏峻堂和赵寒枫两人也是多年好友,两人都是在叶名琛任甘肃布政使之时便已入幕,相知相交已十余年,早先也有过争斗。
赵寒枫性果决,能断大事,苏峻堂性温和,常持正论,两人性格各异,但磕磕碰碰之中却成了至交。
此次收冯天养为徒,苏峻堂除禀告叶名琛外,其余同僚也只提前知会了赵寒枫一人而已。
“部堂外出了?”
在后堂叙了一会儿闲话,苏峻堂未见叶名琛回返,有些诧异的问道。
“昨夜接两湖转来朝廷急递,曾国藩所部水师于靖港为发匪所败,战船十去其八,水师官兵幸免于难者不足千人,圣上准了湖南巡抚骆秉章的奏疏,调我两广战船入江助战,部堂去虎门巡视水师了,须明日得归。”
赵寒枫点点头说道。
“发匪兵锋如此强劲乎?曾国藩练兵已近两年,据左朴存言此人所练兵马堪称两湖团练第一等,竟如此不堪一击?”
苏峻堂有些惊诧的问道。
这个消息确实有些惊人了,曾国藩奉命练兵接近两年,所部兵精粮足,是整个两湖甚至全国都在期盼的一支生力军,结果刚一出山就遭大败,两湖军心岂非一发不可收拾。
“水师败绩,陆师小胜,可见发匪实力亦参差不齐,然经此一战,两湖军心萎靡已无可挽回,发匪接下来的目标怕不是闽浙,便是我两广了,部堂有意奏请圣上,允许两广各地乡绅编练团练,否则发匪大军来袭,官军恐独力难支。”
“理当如此,赵兄知兵,当为部堂好好谋划,某短于兵事,赵兄若有安排,定当遵从。”
“份内之事,愚弟若是处事不当,还请苏兄日后勤加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