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 119 章
富麗堂皇的江夏王府一片缟素, 往日不絕于耳的笙歌取樂被哀聲所取代,在這大好的春光中顯出幾分蕭瑟。
江夏王蕭誨子嗣衆多,于他而言, 蕭巍這個兒子并不是舉足輕重的存在。
但終歸是世子。
死得這般窩囊, 也傷了他的顏面。
下手之人顯然是早有預謀,将事情做得幹淨利落,除卻蕭巍,就連随行的一衆親衛都無一活命。
以致連個回來報信的沒有。
蕭巍從前出門“狩獵”,興致上來,幾日不回是常有之事, 妻妾仆役也并沒覺出什麽不對。
還是山中獵戶見着大片血跡,與交戰時留下的印跡, 及時報給裏長, 才算挑破此事。
裏長帶人進山查看,發現許多屍體時, 已經夠心驚肉跳的了。待到細看,發覺那些侍衛的衣着打扮絕非尋常人等,便知此事不是自己能料理的,連忙遣人上報。
但饒是如此, 初時誰也沒想到,這群屍體中會有蕭世子。
認出蕭巍那位縣丞姓白,早幾年曾随着上峰帶着幾千兩白銀去給江夏王祝壽, 曾有幸見過這位世子一回。
那時的蕭世子意氣風發,前呼後擁, 白縣丞這樣的官階甚至不配在他面前問安, 只在路旁避讓行禮。
而如今,世子的錦衣華服□□涸發臭的污血與泥濘浸得不忍直視。
白縣丞忍着不适看了許久, 才敢确準。
此後将消息重重禀到江夏王那裏的人,各個面色灰敗,提心吊膽,唯恐牽連自家。
他們的擔憂沒錯,江夏王行事從來不講任何道理,得知蕭巍的死訊後雷霆震怒,當即令人嚴加審問。
就連蕭巍身邊伺候的姬妾、門客,也都遭了殃。
江舟是唯一幸免于難的人。
因為他安排了“天師道複起”這出戲,蕭巍是個不管事的甩手掌櫃,實際調撥人手、與信衆頭領聯絡這些事,皆是由他經手。
他又有舊疾,身體向來不好,只怕在地牢中熬不過兩日。
江夏王大發雷霆那日,衆人避之不及,便是有什麽事也要拖幾日再回,唯有江舟跪求見了王爺一面。
衆人不知江舟說了些什麽,只知王爺平靜不少,調查世子之死的差事也交到他手中。
明眼人便都知道,他雖死了舊主,但怠慢不得。
就連江夏王身邊伺候多年的仆役,見着他,也都會稱一聲“先生”。
“先生請。”仆役躬身,客客氣氣道。
江舟颔首,緩緩踏上臺階,進了書房。
江夏王昔年雖與重光帝同為王爺,但他是個窮奢極欲之人,明面上的俸祿未必撐得起他一日花銷,便變着法地從治下各處盤剝。又靠着劫掠南下流民富戶,攢了不少家底。
王府建得極為氣派,眼前這間敞闊的書房,裝潢擺設更是不菲。
江舟恭敬行禮,垂首低眉,目光始終克制地落在身前,回禀道:“出逃的門客已經抓回,嚴加審問後,招出那日曾将漢川韓氏阖家搬遷的消息告知世子,撺掇世子前去劫掠。”
“與姬妾所聽到的只字片語對上,并非作僞。”
江夏王正擦拭着書案上的長劍,眉尖挑起:“漢川韓氏?”
江夏王平日往來的大都是桓氏這樣煊赫的世家大族。江舟心下了然,解釋道:“這家原是湘州韓氏的旁支。”
他刻意咬重了“湘州”二字,蕭誨随即道:“你想說什麽?”
“韓氏富庶,搬遷之際,自會重金雇傭镖師護送。但若只是尋常镖師護衛,絕無可能将事情做得這般利落,更沒有膽量與王爺過不去。”江舟篤定道,“此事與晏游脫不了幹系。他與世子原就有舊怨,想是與韓氏勾連,有意放出消息……”
江夏王心中原就有此揣測,并不驚訝,冷冷打斷了他的講述:“我不關心晏游如何作成此事。你只需告訴我,如何叫晏游血債血償。”
蕭巍已死。
江夏王為這個兒子短暫傷心過,但冷靜下來,更為在乎的還是如何找回顏面,如何破局。
他彈過劍身,铮然作響:“令天師道信衆集結湘州。我倒要看看,晏游能有多大本事,又能招架多久。”
江夏王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到如今,為數不多的耐性已經消耗得不剩多少。
若要強行勸說,只會招致責罰。
江舟來時已有預想,垂首道:“小人有一計,可為王爺除去心頭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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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州是疫病頻發的重災區。
晏游雖對軍中事務駕輕就熟,但這種格外麻煩的庶務,于他而言還是棘手。若非有管越溪等人協助,只怕早就焦頭爛額。
管越溪自從來了湘州,就沒休沐過。
好不容易理清章程,想着冬去春來,湘州百姓的日子都能好過些。結果又趕上疫病蔓延,天師道死灰複燃,亂象四起。
更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兩半,日夜不歇才好。
建邺的書信傳來時,晏游才親自帶人清掃過一衆叛賊,風塵仆仆連夜歸來,身上猶帶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管越溪正灌着濃茶提神,将信予他,議了大半日事務的嗓子有些啞:“公主所言有理。我這幾日原也在思忖,此事像是沖着湘州而來,須得更加小心才是……”
晏游抹了把臉,并未出聲,只安靜看信。
管越溪觑着他的反應,話音一頓,轉而問道:“此番出去,可是有何不順之事?”
晏游搖頭。
信衆或可仗着人多勢衆劫掠一處,但遠遠沒法同陳恩在時的陣勢相提并論,真撞上披堅執銳的将士,大都沒什麽反抗的餘地。
更別提還是他親自領兵。
管越溪明了,深深嘆了口氣:“将軍是心有不忍。”
因為那些信衆,大都算不得窮兇極惡之輩,也不似軍中這般大都是青壯年,其中不乏老弱婦孺。
若是生逢盛世,誰也不會走上這樣的路。
于他們而言,天師道是唯一能攥住的慰藉,便難免走火入魔。
別說晏游,就連管越溪這個坐于官廨,無需直面鮮血的人,每每看到軍情公文也覺心有不忍。
若是正兒八經的戰場上,兩軍對壘,各為其主也就罷了,可那些原本都是尋常百姓。
年前為着寒災事宜,他與晏游曾到治下各處查驗。
明明饑寒交迫,卻還有百姓誠惶誠恐謝恩,說是能得這碗赈災的稀粥,便能多活幾日。
熬出冬日便好了。
時至今日,管越溪仍清楚記得那瘦骨嶙峋的老人說這話時的模樣,令他片刻不敢松懈。
管越溪沉默良久,勸道:“将軍修整幾日,若有什麽事,令石生他們去也好。”
晏游折起那封蕭窈親筆所寫的書信,緩緩吐了口郁氣,又打起精神:“池嶺那邊,我須得親自帶人過去一趟。今夜回來時得了消息,魏三在花溪現身,他本就是當年陳恩的心腹,興許有所圖謀……”
管越溪一看他這模樣,便知是已經拿定主意,只得讓步道:“待到從池嶺回來,總該歇上兩日。”
晏游颔首道:“好。”
池嶺距此不算太遠,快馬加鞭,半日即至。
此處冬日受災格外嚴重些,管越溪曾陪同晏游去過兩回,那位令他記憶猶新的李叟便是此處的裏長。
剛開春那會兒,老裏長的孫子帶村中采摘的藥材、山菇進城來賣,還特地送了些到府衙門房。
是些明事理的人。
管越溪心中先入為主,對于晏游此行并沒過多擔憂,以致得知他重傷的消息時,直愣愣摔了手中的茶碗。
茶水四濺,書案上一片狼藉,才寫好的書信墨跡暈染開來。
石生忙上前幫着收拾,低聲道:“将軍昏迷前有吩咐,請您周全此事。”
管越溪回過神,垂首收拾過書案,也終于定下心神:“我明白。”
晏游重傷的消息必得壓下,一旦傳出,必會使得人心浮動,境況保不準會一發不可收拾。
卻也不能不知會建邺。
畢竟若有萬一,總不能毫無準備。
他重新鋪紙,心中斟酌着措辭,向石生道:“池嶺究竟是何境況?晏将軍為何會受傷?”
“此事實在怨不得将軍。”石生下意識辯解了句,憤憤不平道,“将軍去時,料到池嶺附近會有埋伏,也備了應對之策,戰後擒獲魏三……”
只是誰也沒料到,捅晏游一刀的,不是魏三這個賊首,甚至不是哪個身強體壯的叛賊。
而是依舊瘦骨嶙峋,曾經情真意切向晏游再三道謝的老裏長。
揣着刀的人姿勢是會有不同,但那時天色已晚,老人身形佝偻,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前送新烙出來的餅。
晏游有片刻放松,遲鈍了些。
便這麽着了道。
管越溪攥着拳,指甲幾乎已經要嵌入肉中,開口時聲音微微發顫:“他為何要……”
“他那孫兒染了疫病。”石生咬牙道,“得魏三允諾,若辦成此事,給他一紙符箓。”
李叟得手後,看着溫熱的鮮血湧出,并沒任何得意之色,也沒想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如夢初醒般哭嚎起來。
邊哭邊說自己對不住小晏将軍,只是兒子早死,家中只這麽一點血脈,總不能看着孫兒去死。
石生那時恨得咬牙切齒,若不是晏游阻攔,必得抽刀砍了他。
可李叟還是沒活下來。
他哭過,顫顫巍巍爬起來,一頭撞死在了旁邊的石井欄上。
石生講完,一言難盡地沉默下來。
管越溪怔了片刻,最後還是深深嘆了口氣,研墨提筆。
不多時,寫就兩封書信。
他冷靜吩咐道:“這封走官道,與公文一同送往宮中;另一封,擇可信之人喬裝打扮,送至公主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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