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依着舊例, 蕭霁會在朝會散去後,由先前選定的朝臣們陪同,自皇宮往栖霞學宮。
禁軍随侍儀仗, 宿衛軍在城外相侯。
沈墉得了蕭窈嚴令, 知太子安危何其緊要,從軍中挑了知根知底的親兵,親自帶隊護衛。
蕭窈對自己的斤兩有數,知道随行也幫不上什麽忙,便沒特地進宮周折。
晨起,崔循入宮上朝, 她則打算直接往學宮去。
蕭窈無需趕時間,不慌不忙地斜倚迎枕, 隔着床帳看崔循穿衣。
崔循的身形既不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纨绔那般單薄, 也不似久經沙場的武将那般健碩,是那種恰到好處的。
肌骨流暢, 蘊着力氣。
穿衣俊秀風流,賞心悅目。
一大早看這種,很是養眼,叫人心情都仿佛好了些。
蕭窈正欣賞着, 崔循像是覺察到她的視線,回身挑開帷帳。
燭光傾瀉,照出慵懶面容。
“不困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鬓發, 叮囑道,“用過朝食, 再出門。”
正要收回手, 蕭窈偏過頭,在他掌心親了下:“好。”
崔循:“……”
手背青筋跳動, 他緩緩呼吸,将被撩撥起的情欲按下,低聲道:“忙完學宮事宜,早些回家。”
蕭窈忍笑,又應了聲:“好。”
待到崔循離去後,她起身梳洗更衣,依言用了些朝食,往學宮去。
山間的清晨分外涼些,空氣冷冽,暗香浮動。
蕭窈來得早,從講經堂外過時,還能聽着清清琅琅的背書聲。
她攏着厚厚的大氅,懷抱手爐,駐足聽了片刻,待到見着聞訊趕來的班漪,這才同往花廳。
班漪着青衣,烏發以一支玉簪盤起。
通身并無環佩香囊等飾物,于士族女眷而言,太過簡樸,但在此處卻恰到好處。
不失端莊,整個人看起來随和而自在。
甫一見面,班漪問候過,便将今日安排講與她聽。
蕭窈認真聽了,有意無意問道:“師姐來此,諸事可還順遂?若有人蓄意為難……”
“不曾有這樣的人。”班漪神色自若,笑道,“且不提師父如今還坐鎮學宮,縱沒有,他們知我是公主一力薦來的人,怕也不敢有何冒昧之舉。”
這話雖是玩笑,也是事實。
學宮與別處不同,尋常士族插不進手。
在此當值的屬官被篩過幾回,要麽長于學問,要麽辦事穩妥,并沒那等搬弄是非的蠢笨之輩。
但凡心中有點成算的,就不會同蕭窈推薦過來的人過不去。
蕭窈擁着手爐,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學宮事務,待到內侍報來太子的消息,又往琅開堂去。
青衫學子齊聚于此。
雖大都是士族子弟,但不曾入仕,真正與蕭霁打過交道的屈指可數。
蕭霁居高位審視時,他們大都也在暗暗觀望,想看看這位倉促扶立起來的太子殿下是何表現,能否鎮得住場。
單就外表來說,蕭霁還是個“少年”。
身量如正拔節生長的細竹,尚未長成;清秀的眉眼間,猶帶未曾褪去的青澀。
但他神色并不畏縮,言談不疾不徐,舉止從容有度,叫人不自覺間已收斂了輕慢之心。
蕭窈旁觀問答奏對,倍感欣慰之餘,又莫名覺出幾分熟悉。
凝神想了片刻,忽而意識到,蕭霁眼下這般,實則是有意模仿崔循。
雖說不盡相像,但也足夠唬人。
她抿唇一笑,在蕭霁看過來時,不着痕跡地使了個眼色,微微颔首。
這是先前說好的,要在評判高下時稍作提點。
蕭霁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含笑道:“溫郎所言,不落窠臼,令孤耳目一新。”
又吩咐內侍:“将那方洮硯賜予溫郎。”
溫氏比不得崔、謝這樣的頂級閥閱門第,溫綏平日在學宮,也算不得什麽受矚目的人物。不少人原都以為,太子頭回來學宮,應當會借此機會示好,賞賜崔韶他們才對。
饒是溫綏自己,都愣了愣,才連忙行禮謝恩。
待考教終了,學子散去,蕭霁猶自與堯祭酒說話,請教學問。
随行的朝臣大都為東宮屬官,見此,依舊規規矩矩跽坐着,随侍在側。
因堯祭酒上了年紀,畏寒的緣故,琅開堂中炭火燒得很旺,便難免有些憋悶。桓維飲完杯中茶水,借着更衣為托詞出了門。
朔風撲面,帶着冬日嚴寒。
桓維緩緩舒了口氣。走出沒多遠,聽着身後傳來的些微腳步聲,皺眉回看。
先前蕭巍有意無意譏諷他為“階下囚”,桓維雖沒為此憤慨,卻也知道這話沒錯,自己的行蹤始終處于監看之下。
他畢竟不是毫無脾性的泥人。
此時心中已不耐煩至極。
可跟在他身後出來的,并非仆役,而是蕭窈。
柔軟的大氅将她裹得嚴嚴實實,兜帽上的風毛幾乎遮了半張臉,整個人瘦瘦小小的,看起來純良無害。
因蕭容的緣故,桓維從前看她,便如同自家天真驕縱的小妹,總帶着幾分寬縱。
後來才漸漸意識到自己想岔了。
而到如今,他已經無法再居高臨下,帶着不自覺的優越來關懷這位公主。
桓維神色複雜,待她近前,這才開口問候:“公主有何吩咐?”
“這兩日,我大略看過秦舍人帶回來那冊荊州地志,很是詳盡,想必費了不少心思。故而想着,應親自向長公子道聲辛苦才是。”蕭窈停住腳步,不慌不忙道。
“公主不需如此,”桓維不甚誠懇地笑了聲,“臣奉命行事,自當盡心。”
“這本不是長公子分內之事。奈何我實在放心不下,不欲你回荊州,便只好出此下策。”蕭窈只當沒聽出他陰陽自己,輕笑道,“故而除卻辛苦,還應賠個不是。”
她就這麽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桓維沉默片刻,待到心緒平複,方才問:“公主如今這般坦誠,是放心得下了?”
蕭窈聳了聳肩:“那倒也沒有。”
桓維噎住,險些被她給氣笑了。
“我想着,長公子如今站在這裏,而非借蕭巍之手潛逃,應是還沒決意與江夏綁死,當一根繩上的螞蚱。”蕭窈撩起眼皮,端詳着他的反應,“只是不知,令尊如何打算?”
桓維面無表情:“父親自然盡忠職守。”
蕭窈沒理會這一聽便是敷衍的說辭,自顧自道:“我聽崔循提過令祖。你可知他老人家若還在,會如何?”
桓維便不再言語。
因他心知肚明,若自家祖父仍在,早在蕭巍年前來建邺時,就要親自給荊州寫信質問了。
因桓翁雖性情任誕,行事散漫,卻并非狂妄到不顧君臣倫常的人,更不願阖族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
桓維雖什麽都沒說,但沉默之中所流露出的無奈,已經足夠蕭窈再次确準桓大将軍的态度。
心不可避免地沉了沉。
但這在蕭窈的諸多預想之中,這甚至算不上最差的情形,故而并沒驚詫,也不至于為此頹唐。
她穩穩托着手爐,指尖撫過繡囊上的精細花紋:“還有一事……”
桓維心中存着憂慮,聽她語氣稀松平常,只當是什麽無關痛癢的問題,漫不經心點了點頭:“請講。”
“蕭巍他們,當真已經回江夏了嗎?”
蕭窈的聲音很輕,可落在桓維耳中,卻不容忽略。他眼皮不自覺地顫動了下,盡可能平靜地反問:“臣不明白公主何意。”
“我那位叔父子嗣衆多,蕭巍是原配夫人所出,雖還頂着世子的名頭,可地位想來并不十分穩固。畢竟若當真是器重的接班人,豈會派他來建邺涉險?”蕭窈斟酌道,“這應當,算是考驗才對。”
“蕭巍在此空耗許久,将事情給辦砸了,其他兄弟必然會落井下石。那他自己,會甘心就這麽回去嗎?”
有那麽一瞬,桓維不禁懷疑,是不是蕭巍那裏有人了走漏風聲,才會被她猜得分毫不差。
他同蕭窈對視片刻:“公主既想得這樣明白,今日太子出行,應當另有安排。”
蕭窈笑而不語。
冬日稀薄的日光下,遠處的山林有鳥群驚起。桓維久在軍中歷練,只一眼,就隐隐看出些肅殺之意。
前幾日見蕭巍最後一面時,桓維曾好心叮囑過,叫他若真有什麽打算,不要傷及蕭窈。
那時是想着,若蕭窈真有個三長兩短,崔循決計不肯善罷甘休。而如今,桓維忽而意識到,興許用不着* 崔循出手。
她本就是個應當忌憚的人。
桓維只覺嗓子發緊,心中千回百轉過,倒顧不上蕭巍那裏會如何。他腦中浮現一個本該早些想到的問題,緩緩道:“公主特地追出來,與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麽?”
蕭窈反問:“長公子以為呢?”
“你想令蕭巍疑心,是我告密,洩露他的行蹤安排,致使事敗。”桓維說起這些,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但眼前種種,又令他不得不懷疑。
“長公子說笑了,蕭巍如何會知道我來見你?”蕭窈若有所思,“還是說,你知今日琅開堂內,還有與江夏往來交好之人,故而心生顧慮。”
“可你們兩家既為姻親盟友,又豈會因無憑無據的揣測,疑神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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