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自學宮重建開始, 陽羨長公主每回年節到建邺來,總要特地到此處來。
并沒什麽事,只為四下看看。
蕭窈聽了崔循的提議, 忙裏偷閑, 挪出半日陪姑母出門散心。
冬日裏,山間難免草木蕭條。雖說學宮附近皆費心修整過,清溪兩側遍植梅花,終究不似春夏那般生機盎然,郁郁蔥蔥。
馬車碾過山間路途,緩緩而行。
蕭斐倚在窗邊看着一路過來的景致, 透過路旁蕭疏的樹木望見遠處的湖泊,忽而問道:“那湖中的蓮花, 夏日開得可還好?”
蕭窈在栖霞山住過許久, 對學宮附近種種再了解不過,還曾帶着青禾去摘蓮蓬, 見過夏日裏半湖蓮花的景象。
聞言,當即道了聲“很好”。
聽出她話中若有似無的懷念,又笑道:“姑母有此一問,想是從前來此游玩過。”
“不獨游玩。”蕭斐輕笑道, “那些蓮花,原就是我昔年令人移栽來的,想着夏日荷風, 正宜泛舟其中。”
蕭窈托着腮:“姑母對學宮仿佛頗有感情。 ”
她起初以為,這只是因為追念宣帝的緣故, 但眼下看着仿佛不只如此。
蕭斐被她這一句勾起回憶來, 沉默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修建學宮, 重振太學,是我年少時向父皇進言提議之事……”
彼時宣帝采納了她的建議,也允準她參與其中。
此後幾年,蕭斐大半精力都耗費在此事上。
奈何那時的局勢比現在還要難上許多,動辄掣肘,先被世家那些老狐貍們為難,後又遭逢戰亂,到底還是荒廢下來。
耗費無數心血的事沒能成,山雨欲來,時局動蕩。
蕭斐心灰意冷之下,避居陽羨。
宣帝駕崩後皇位幾經更易,本該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總不長久。或是備受轄制,有心無力;或是得過且過,醉生夢死。
誰也沒想起過這樁舊事。
直至重光帝登基,才又有了重建學宮的想法。
雖說磕磕絆絆,亦不盡如人意,但至少朝着想要的方向邁出幾步。
蕭窈不知當年內情,驚訝過,挽了蕭斐的手道:“雖說沒能成,但若非您當年安排的種種打了底子,如今再做,恐怕也沒那麽容易。”
蕭斐心中湧現的幾分悵然被這話沖淡許多,蔥白的手指在她嫣紅的唇上輕點了下,調侃道:“嘴怎麽這樣甜?難怪能将人哄得暈頭轉向,唯命是從。”
蕭窈聽出她意有所指,輕咳了聲,笑而不語。
說話間,馬車已在學宮外停下。
因年節的緣故,大半學子皆已回自家團聚過節,唯有三五個家離得太遠,不便歸去的寒門學子仍留在此處鑽研學問。
蕭窈還曾叫人送了些衣物給他們。
偌大一個學宮顯得格外空曠而寧靜,伫立山林間,昔年為戰亂所毀壞之處早已修繕妥當,再難看出曾歷過的風霜。雖無學子,但一路走過也能看出他們在此求學所留下的痕跡。
穿行其中,蕭斐時不時會講些籌建學宮的趣事,也會講自己當年如何同那群老狐貍斡旋。
其中還有崔翁的事跡。
蕭窈含笑聽着,待從小童口中得知堯祭酒在澄心堂整理書稿,立時前去問候。
“我先前問過謝昭,他說您年節前後是要出門訪友的……”蕭窈頓了頓,端詳着堯祭酒的氣色,擔憂道,“師父可是身體不适?”
堯祭酒披着大氅,神采不似往日。
身前的小爐上煮着沸水,溫着酒,姿态倒是閑散惬意。從容道:“我是上了年紀的人,冬日天寒地凍,有些不舒坦也在所難免。”
堯莊須發皆白,平日裏看起來俨然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精神炯爍。總叫人不自覺忽略,他實則是個年紀比重光帝還要大上不少的人。
他自己說得輕描淡寫,蕭窈卻不以為然:“晚些時候,我令醫師過來為您好好診治,縱不說服藥,至少也該好好調養着。”
說罷,又将書案上的酒盞收起來。
“酒還是少喝為好。”蕭窈迎着堯祭酒無奈的目光,認真道,“再有就是學宮中的事務,您也不必想着事必躬親,該放手交由屬官們去做……”
堯祭酒搖頭:“我放心不下。”
若只是些無關讀書的庶務,交由學宮屬官倒也無妨,但涉及學問之事,他總難以撂開不管。
蕭窈知他在這方面分外執着,卻還是堅持道:“那也該叫人多分擔些。”
從前謝昭在時,倒是替堯祭酒分擔不少。
他本就是堯祭酒的得意門生,做起來得心應手。
但自接手謝氏事務,謝昭便與崔循差不多,每旬都未必能抽空來學宮一趟,自然顧不上那些“做學問”的事。
蕭窈沉吟片刻,心中一動,倒是另想起一人。指尖輕撚着衣袖,提議道:“何不請師姐來呢?”
她口中的“師姐”,自然是指班漪。
堯祭酒為人開明,不囿于士庶門第之見,也并不是那等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老古板。昔年曾欣賞班漪的資質,在她年少之時教授過幾年,有師徒之誼。
蕭窈則受過班漪的教導,知她才學過人。
還曾遺憾過,這樣一個勝過世間大多兒郎的人,只能困于後宅,為女郎們講些規訓賢良淑德的書冊。
眼下這一想法生出來,便再難抑制,向仍在猶豫的堯祭酒道:“倒不是要師姐立時來此開課,親自為學生講授什麽,只是幫您分擔些批閱學生文章這樣的事務,想來也沒什麽妨礙。”
堯祭酒看出她的熱切,藹聲道:“此事總該問過你師姐自己的意思。”
“我回城後便去問她,”蕭窈勝券在握,篤定道,“師姐必然應允。”
與班漪打了這麽久的交道,若是再不明白她的心性,那才是當真錯付了。
回城與長公主作別後,天色已晚,再要特地過去造訪,于班家而言未免叨擾。蕭窈稍一猶豫,還是鋪紙研墨,寫了封請帖。
因關系親近的緣故,辭藻并不如何講究,也沒什麽客套的說辭。只道是數日未見,邀她喝茶。
三言兩語寫完,晾幹字跡,下車時交予六安:“你親去班家一趟,将這請帖交給師姐。”
六安立時應了。
“小人有事回禀。”駕車的侍衛收了腳踏,言簡意赅道,“今日出門,應是有人跟蹤。只是那人行跡隐蔽,想來是個練家子,小人不敢貿然試探,未曾看清形容相貌。”
蕭窈出門從不講究排場,駕車的大都是六安,又或府中仆役,近來才從宿衛軍中調了這叫做雷明的侍衛過來。
她問沈墉要人時,說的便是要“耳聰目明”、“伶俐些”的。
青禾彼時在側,還不大理解她為何一反常态,而今聽了這話,才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稍顯不安地看向自家公主。
蕭窈安撫似的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神情未見驚訝,只平靜地答了句,“知道了。”
說話間早有仆役提了燈籠相侯,上前引路,恭謹道:“公子已歸家,才叫人問過夫人的可曾回來。”
蕭窈昨夜已知會過崔循,自己要陪姑母往栖霞山去,未必回來用飯,叫他不必等候。
而今一聽仆役這話,便知他八成還是在等候自己回來。
抿了抿唇,一時有些無奈,又答了句,“知道了。”
與先前那句相比,語氣截然不同,青禾偏過頭看了眼,只見自家公主的唇角早已不自覺翹起來。
兩人自成親後,便總是同起同卧,朝夕相處,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夫妻恩愛。眼下看起來與從前仿佛一般無二,可青禾還是直覺着,仿佛是有些不同的。
雖說不清道不明,但總是更好的。
才踏進山房,等候着的柏月便立時傳了話,叫人将竈上煨着的飯食送上來。而房中,崔循正提筆寫着書信。
他披着錦袍。
素白,無修飾,乍一看如清水芙蓉;可迎着燭火細看,卻會發現衣料有着精致暗紋,如鲛绡般光華流轉。
盈着清冷的梅香,濃淡恰到好處。
聽着她歸來的腳步聲,擡眼一笑:“今日可有什麽趣事?”
蕭窈晃了晃神,待崔循又問了一遍,才終于将注意力從美色身上拉扯回來,邊解大氅邊道:“倒還真有。”
說着,将雷明所回之事講了。
崔循正色道:“再要出門時,帶上慕怆。”
“也好,”蕭窈并沒回絕,由衷感慨道,“如今恨我的人還是太多了些。”
并無畏懼之色,也不憂心,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同他開玩笑。
崔循眼中才褪去的笑意複又浮現,才觸及她的指尖,卻被躲開。
蕭窈解釋:“我才從外邊回來,身上沾着寒氣,過會兒……”
話音未落,便被崔循抓着手腕帶了下,跌坐在他膝上,被抱了個滿懷。
兩人身形相差許多,蕭窈只覺整個人都要被那股梅香覆蓋,嚴絲合縫,逐漸沁如肌骨。她在崔循懷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看向書案上寫了一半的書信。
大略掃過,瞥見“京口”二字後,又下意識移開目光。
若只是無關痛癢的寒暄書信,蕭窈倒也想看看,崔循是如何同人交際的。但京口那邊實則掌握在崔氏手中,這種書信,少不得會有些格外敏感的事情,不好輕易示人。
崔循看出她的意思,但沒為這份“貼心”領情。
修長的手指落在下颌,引着她又看向書案。
“沒必要回避,”崔循輕描淡寫道,“我的事情,并沒什麽是不能給你看的。”
“好,好,”蕭窈蹭了蹭他的手,含笑道,“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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