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第 96 章
崔循的介入, 令原本艱難推進的赈災事宜順遂許多。
一來他的地位擺在那裏,一封親筆信過去,保不準比蓋了玉玺的聖旨還要好用些;二來, 崔循實在是個有能耐的聰明人, 極擅審時度勢,運籌帷幄。
而蕭窈每日耗在宮中的時辰也愈久,或是陪重光帝說話,或是隔着一道屏風聽朝臣們議事。
哪怕已經再熟悉不過,有時聽崔循用那清冷的聲音條分縷析,卻還是不由自主聽得入神, 贊嘆于他的能耐。
同時,她也會有意觀察蕭霁的表現。
蕭棠的書信中, 提過幾句這位四弟, 說是他生母去得早,少時起便養在祖母膝下, 雖沉默寡言了些,性情卻好。
而前回年節,東陽王帶他與枝枝來建邺朝見。
小孩子的喜惡總是格外簡單,枝枝很是依賴蕭霁這個兄長, 足見他平日待人接物不錯。
是以蕭窈并不擔憂他的性情,只憂心他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能否擔得起那些即将壓在肩上的重擔?
蕭窈對此并沒敢報以太高的期待, 而蕭霁的表現,倒叫她松了口氣。
平日議事之時, 蕭霁并不主動常說話, 更不會憑空插嘴賣弄。唯有被崔循問及時,才會斟酌着謹慎回答。
得了認可, 并不自驕自傲。
若是說錯什麽,被崔循否了,也不會為此羞惱。
每日衆人散後,他還會多留些時候,将白日裏積攢的問題向崔循一一請教。
總而言之,是那種教書先生會極喜歡的學生。
蕭窈看看他,再想想當初自己聽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同崔循吵起來的模樣,頓覺自己先前的擔憂實在多餘。
但她也知道,與蕭巍這樣的虎狼之輩相比,蕭霁還是太弱了些。
正因此,哪怕士族大都已經看出來,重光帝将蕭霁自東陽接過來的用意,但面對蕭巍的拉攏,也并沒人明着回絕。
畢竟這是他們蕭家內部的事情。
只要沒到擺上明面鬧得不可開交那天,大可不必着急站隊。觀望妥當再下注,才是聰明人應做的事。
而年節前學宮這場雅集,蕭巍與蕭霁齊聚,便注定暗流湧動。
蕭窈近來忙碌,有段時日未曾來學宮拜會堯祭酒,此番過來,頭一樁事便是去見他老人家。
堯祭酒要比重光帝年長不少,須發皆白,但興許是教書育人樂在其中,精神炯爍,氣色也頗為不錯。
蕭窈見此,由衷地松了口氣。
堯祭酒知曉重光帝卧病在床,問了兩句,打量着蕭窈的反應,不由得悵然嘆道:“聖上這幾年殊為不易,若能保重自身,才是天下萬民的福氣。”
無論坊間如何評議這位帝王,于堯莊而言,只他授意重建學宮,給予頗多厚待一事,便足已無愧。
“父皇近來安心将養,身體多少有些起色,待到冬去春來,應當還會好轉許多。”蕭窈在自家師父面前,并未遮遮掩掩打機鋒,攤開來講,“只是為防萬一,還是召了東陽王家的四郎蕭霁來建邺,屬意他過繼承嗣。”
蕭窈頓了頓,嘆道:“這些俗務,原不該拿來擾師父的清淨……”
“你既喚我一聲‘師父’,又何須見外?”堯祭酒雖避世多年,但對于這些人情世故并非一無所知,從容道,“虎狼在側,誰能獨善其身?更何況我本就蒙聖上禮待,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蕭窈心中原已有九成把握,得這句後,徹底放了心:“多謝師父。”
當年蕭窈有意提拔管越溪,雖被崔循橫插一手,沒能成,但拟定的那套學宮考教章程卻留了下來。
只是此番無禦駕親臨,賓客便不再齊聚宴廳之中空等學子們答題,而是三五成群煮酒清談。
平日只在別院釣魚、養生的崔翁,此番也與幾位老朋友一道前來。
崔翁與堯祭酒相識多年,也算有些交情。見面後還未來得及寒暄,先瞥見陪在他身側的蕭窈,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這場雅集,來的皆是各家主君、郎君,女眷們縱然不在後宅中相夫教子,也該有閨閣間的聚會,而不是摻和到這種場合來。
再一看老友帶來的重孫,崔翁更覺鬧心。
但他自矜風度,并不會當衆吹胡子瞪眼,蕭窈便也只當無知無覺,含笑問候了句“祖父安好”。
她是真沒往心上去。
崔翁“呵呵”笑了聲,暗暗決定,今日回去後要再将長孫叫來耳提面命一回。
顧老頭子那重孫,不過是五歲能背詩賦,就恨不得當做神童,吹捧得人盡皆知了。
崔循少時才是真正的早慧。崔翁思緒神游,又看了眼蕭窈。
他雖算不得欣賞這位公主,細想起來也有頗多挑剔,卻也承認這是個聰明伶俐的。
将來若有了孩子,又豈會差?
崔翁猶自惦記八字還沒一撇的重孫,蕭窈卻被他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正琢磨着尋個由頭離開,只見六安快步進門回話。
蕭窈放了茶盞:“何事?”
“禀公主,”六安躬身,恭謹道,“方才江夏王世子遇着四公子,不知怎的,偏要拉他去比試……”
筵席設了投壺、彈棋等娛戲,全然是為了賓客打發時間。
可蕭巍截了蕭霁後,卻是叫仆役們在樹上懸了靶,要同他比射藝。
兩人之間年歲相差近十歲,身量更是相差許多。
蕭巍是二十餘歲的青年,身形早就長成,加之本就擅騎射,更是練得魁偉健壯;相較之下,蕭霁就顯得弱不禁風,全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
這場比試的結果毫無疑問。蕭巍特地邀各家子弟圍觀,便是打定主意,要好生羞辱一番這個堂弟。
他用的那張弓是匠人精心定制,從木料到筋弦,用的皆是最好的材料,也極為順手。
拉弓搭箭,毫不費力地射中靶心。
立時有人撫掌道了聲“好”。
蕭巍看向一旁的蕭霁,竟将自己手中那張弓遞與他,意味不明地笑道:“該你了。”
“多謝堂兄好意,”蕭霁輕輕搖頭,“只是弟氣力不濟,拉不開這樣的強弓……”
蕭巍原想看他出醜,見此,嗤笑了聲。
有仆役送上尋常弓箭,蕭霁接過,卻又面露躊躇之色,久久未能射出這一箭。
像是張白紙,叫人輕而易舉就能看出他的心虛。
與一旁意氣風發的蕭巍對比鮮明。
無需蕭巍開口嘲弄,便有人幫腔笑道:“四公子在等什麽?而今可沒有東風!”
蕭霁臉頰微熱,閉了閉眼,終于射出這遲疑許久的一箭。
這箭非但沒有射中靶心,甚至擦靶而過,最後落在了潮濕的地面上。
“這可不成,”蕭巍不輕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下,意有所指道,“阿霁這般稚嫩,還是得伯父們好好教導啊……”
蕭霁窘迫得臉都紅了,只得低聲道:“多謝堂兄提點。”
各家子弟中有受了蕭巍拉攏,也有這些時日與他一處厮混的,此時自然只有捧場的道理。
旁的心照不宣,誰也沒準備為此幫蕭霁解圍。
蕭窈在外聽了片刻,見蕭霁這般反常,便猜到背後的緣由。原打算就此離開,可瞥見蕭巍洋洋得意的模樣,想了想,穿過月門現身。
蕭巍心中正暢快,瞥見她,不由得一愣。
他早年雖也曾見過蕭窈,但她那時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壓根沒記住過這個名義上的堂妹。而今只見這女郎身形曼妙,容色照人,不由得晃了晃神。
還是聽着周遭有人稱呼“公主”,這才意識到她的身份。
“原來是堂妹。”蕭巍挑了挑眉,姿态散漫,“莫不是怕我為難阿霁,所以特地趕來解圍?”
蕭窈微微一笑:“世子說笑了。只不過途徑此處,聽着動靜,故而來湊湊熱鬧。”
蕭巍:“哦?”
“來。”蕭窈向蕭霁眨了眨眼,示意他将手中的弓箭遞與自己,指尖輕勾弓弦試着力勁,又向蕭巍道,“我少時也曾學過射箭,世子技癢,不若與我比試一遭。”
蕭巍驚訝:“此話當真?”
他壓根沒将這麽個纖弱的女郎放在眼裏,話中的輕蔑不加掩飾。
蕭窈道:“自然。”
“你若輸了呢?”蕭巍饒有興趣地打量她,“那便罰酒三杯,如何?”
蕭窈瞥了他一眼:“世子若輸呢?”
蕭巍壓根沒想過這種可能,竟被她問得笑出聲來。
蕭窈面色不改,只道:“便将那張弓壓上,如何?”
這張弓是蕭巍心愛之物,若換了旁人來,他興許還會暗暗掂量一番,眼下卻是半分都沒猶豫:“好啊。”
蕭窈懶得同他多言。
問罷,便引弦拉弓,瞄準了遠處樹下的靶子。
衆人并沒想到有這樣的熱鬧可看,聚精會神,但并沒人認為蕭窈會贏。但其中也有擅于射藝的,一看公主這架勢,便知道她定然是學過射箭。
蕭窈幾乎沒怎麽猶豫,一息之間,箭矢如流星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甚至比先前那一箭還要正些。
蕭巍臉色微變。
“這便算是平局了。”蕭窈偏了偏頭,擡眼看向他,“接下來如何比?是輪番射箭看誰先不中,還是懸銅錢,又或是射柳枝?”
她神色自若,眼眸清亮,并無有半分心虛。
蕭巍這下是真笑不出來了,虛攥了下手,一時竟猶豫起來。
他無法想象若是大庭廣衆之下輸給一個女郎,傳出去會如何?
在場沒有幾個蠢人,就連先前撫掌捧場的,此時也看出蕭巍竟露了怯,也不敢起哄撺掇。
僵持間,還是桓維出面打圓場。
“時辰不早,學子們想來也已經答得差不離,”他整個人看起來消瘦許多,向蕭窈道,“殿下若在此耽擱,恐誤了正事。”
蕭窈眼都沒擡:“那便暫且寄下。”
言罷,向蕭霁道:“随我來,師父也想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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