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誰都能看得出來, 在這場與王家的拉鋸中,重光帝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但他并不如衆人所料想中的那般,意氣風發, 躊躇滿志。
自入冬後, 重光帝身體一日差似一日。
連帶着蕭窈往宮中去得也越來越頻繁。
陪重光帝說說話,聊些從前的舊事,偶爾遇着重光帝為政務費神,也能提上幾句建議分憂。
這日午後,葛榮才從祈年殿出來,得了小內侍的回禀, 步履匆匆繞去後殿。
蕭窈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手中執着蒲扇, 面前則是熬藥的風爐。
葛榮連忙上前勸道:“這點微末小事, 哪裏用得着您親自動手?”
“阿父不是才歇下嗎?”蕭窈并未起身,垂眼看着小爐中的炭火, “左右沒旁的事情,便只當是打發時間了。”
葛榮便道:“您移步暖閣,喝些茶、用些點心,豈不更好?”
蕭窈支着額, 良久無語。
葛榮知她性子執拗,便也沒喋喋不休規勸,垂手侍立在側。
“葛叔。”
蕭窈忽而喚了這個少時的稱呼。葛榮身形一震, 正欲提醒她不合禮數,對上她微微泛紅的眼後, 卻又怎麽都說不出口。
到如今這境地, 無論重光帝說再多回“無妨”,又或是旁人幫着欺瞞, 也都沒多大用處了。
于親人而言,油盡燈枯之相是看得出來的。
葛榮暗暗揣度過,公主興許早就隐隐有預感,若不然先前何必那般着急着,想要置王家于死地?
無非是怕天長日久,聖上未必能撐到那時罷了。
蕭窈抱膝而坐,身形纖瘦,衣擺上不知何時沾了碳灰,透着與身份毫不相稱的狼狽。
葛榮看着她這模樣,恍惚間倒像是回到武陵,常見她玩得花臉貓似的回家來。只是那時總是笑得眉眼彎彎,仿佛再沒什麽麻煩事能令她生出愁緒,而今卻截然不同。
“阿父可還有什麽惦念着,放心不下的事?”她聲音放得很輕,像是唯恐驚動什麽似的。
葛榮道:“聖上所盼望的,自是您能順遂無憂。”
蕭窈眼睫微顫,又望着爐火出起神來。
待到重光帝睡醒,蕭窈這才起身,帶着熬好的湯藥前往寝殿。
重光帝心中既為見到女兒而高興,與此同時,卻又深感無奈。
喝了半碗藥後,嘆道:“我這裏并不缺伺候的人,哪裏用得着你日日來此?如今天氣日益冷了,還是少折騰些……”
“我不怕冷。”蕭窈截斷了重光帝的念叨,佯裝賭氣道,“您若是再這樣催我回去,明日我就搬回宮中,仍舊住朝晖殿去。屆時離祈年殿這樣近,便怎麽來就怎麽來。”
“你啊……”重光帝被她噎得哭笑不得,“年紀漸長,性子卻還是老樣子。”
蕭窈道:“誰讓阿娘生了我這個樣子,從來如此,這輩子恐怕都改不了的。”
“你阿娘再溫柔不過,不擅與人争辯,更不會強詞奪理。你倒好,任是什麽事都有說不完的歪理,倒還怪到她身上去了。”重光帝笑過,意識到她這是有意哄自己高興,心下嘆了口氣。
“你與琢玉,近來可還好?”
蕭窈正慢慢攪弄着碗中的湯藥,聞言,湯匙撞在了瓷碗上,在這靜默的寝殿之中顯得格外突兀。
她眨了眨眼,裝傻充愣:“阿父為何這樣問?”
陸氏知曉她與崔循争執倒也算情理之中,畢竟同居一府,可重光帝每日居于宮中,從何得知?
“你這些時日總有些不高興,前兩日琢玉求見,卻又要找借口避開……”重光帝嘆道,“阿父是年紀大了,但還沒老眼昏花到連自己女兒如何都毫無所覺。”
蕭窈眼見賴不過去,只得以一種不甚在意的口吻道:“也不算什麽要緊的,只不過因小事拌了幾句嘴,過幾日就好。”
重光帝将信将疑:“當真?”
“自然。”蕭窈笑道,“只是我想多晾幾日,看他哄我罷了。”
待到将一碗藥喝完,重光帝沉吟片刻,開口道:“這些時日思來想去,宿衛軍交于陸氏手中也好。”
蕭窈起身的動作一頓:“為何?”
若重光帝早有此意,大可不必拖延這些時日,由謝昭站出來較量,一開始順勢應了崔循就是。
見重光帝欲言又止,蕭窈心中倏地浮現一種揣測,臉上一直維系的笑意僵住,一時竟顯得蒼白。
在重光帝看來,她與崔循之間的龃龉是因宿衛軍而起。
他時日無多,這皇位終有一日要落在旁人手中。所以也不欲再論什麽牽制,哪怕崔氏一家獨大,到底是她的夫家。
總好過兩人這樣不尴不尬拖下去,真生了隔閡。
這不是一個合格的帝王該做的抉擇,而是身為父親的私心。
蕭窈的面色白了又紅,掩在袖下的手緊緊攥起,勉強笑道:“沒有這樣的道理。若我與他之間需得如此才能維系,也太沒趣了。”
她再說不出什麽俏皮話,也沒如往常那般在祈年殿多留,只得尋了個借口告退。
才出祈年殿沒多久,倒是迎面遇着一人。
蕭窈走得急,險些直愣愣地撞上,還是經身後的青禾提醒一句,這才及時停住腳步。
擡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謝昭,道了聲:“對不住。”
謝昭後退半步,見禮後,又稍顯疑惑地開口道:“公主行色匆匆,可是有何要事?”
蕭窈扯了扯唇角:“算不得什麽要事。”
“若是有什麽煩心事,臣亦願為公主分憂。”謝昭從容道。
謝家這一年來暗流湧動,蕭窈偶有耳聞,知道謝昭面上不聲不響,實則從未落過下風。
她想了想,緩緩道:“我欲令管越溪入朝為官。”
謝昭對此并不意外,思忖片刻,了然道:“琢玉依舊不許?”
蕭窈颔首:“是。”
于情于理,這種私事不該向謝昭提起的。
畢竟論及親疏遠近,謝昭最多不過是她的“師兄”,可崔循卻是與她朝夕相處,再親近不過的夫婿。
只是在這件事上,崔循的态度實在太過蹊跷,問不出個所以然。
而謝昭比她更早意識到此事。
以蕭窈現在對他的了解,謝昭不可能只問她一句便就此撂開,這麽久下來,興許會查到些自己并不知道的內情。
“你從前曾問過我,崔循對管越溪有何成見?”蕭窈端詳他,“如今換我來問你,也是這句。”
謝昭沉默片刻,卻搖頭道:“公主還是歸家問琢玉為好。”
見蕭窈皺眉,便又解釋:“此事若由我來說,未免有以疏間親的嫌疑。”
這話聽起來像是懇切回絕,又像是欲迎還拒。
蕭窈沒心思細細分辨,便瞪了他一眼:“你當真不說?那我便走了。”
謝昭眼皮一跳,無奈嘆了口氣:“公主還真是……”
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些慣會打機鋒、言辭間兜圈子的人,一時倒忘了,蕭窈從不慣着旁人如此。
不耐煩了,便要撂開手。
到底是有求于人,蕭窈蹭了蹭鼻尖,态度也放得軟和些:“沒什麽‘以疏間親’的,事情原委擺開,該是什麽便是什麽。”
謝昭微微颔首,想了想,問道:“公主可知管越溪的身世?”
“我只知他是寒門出身……”蕭窈頓了頓,倒是想起一事,“從前見他字寫得好,曾問過一句,聽他提過少時曾得一姓士族好心收留,得以習字受教。”
凝神回憶片刻,又道:“我也曾問過是哪姓人家。他卻說不算什麽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後來遭逢變故,我應當不曾聽過。”
蕭窈那時雖好奇哪戶人家這般好,竟還能容許寒門子弟附學,但見管越溪推辭,想着應當是樁傷心事,便沒深究下去。
她向謝昭問道:“你如何得知?”
謝昭只道:“那戶人家姓白,的确算不得有名望的大族。”
蕭窈曾背過士族們的家譜,後來加入崔氏,更是沒少與各家往來,卻不曾聽過有這麽一姓。
眯了眯眼,疑惑道:“白家出了什麽事?又與崔循有何幹系?”
謝昭斟酌片刻,這才又問道:“那公主可知,陸氏那位二爺的傷因何而起?”
“陸簡?”蕭窈随即變了臉色。
謝昭原還擔憂此事悉數從自己這裏說出,未必能取信蕭窈,而今見此,便知她已有了解。徐徐道:“昔年,陸簡往姑蘇去時看中了白氏家傳那張琴,強行占為己有。”
“白家子弟中有年輕氣盛者,咽不下這口氣,買兇報複。”
“陸簡雖活了下來,卻傷了腿,不能行走。”
蕭窈只覺胸口像堵了團棉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謝昭垂眼看她,短暫沉默,卻還是繼續道:“陸家為此震怒,借着彼時一樁牽連甚廣的大案,将其折入其中……白家自此零落。”
先前班漪心有不忍,恐蕭窈得知實情後難與陸家往來,故而最後還是瞞了下來,不曾徹底攤開來講。
蕭窈因私心,沒* 敢追問那戶人家最後如何。
直至眼下被謝昭戳破,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早在許久前,自己就已經從管越溪那裏,得知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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