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第 54 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 崔循聽了進去,這兩日也思量過該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蕭窈面前,仿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齒伶俐, 又會裝傻耍賴, 總是有說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語,垂眼打量蕭窈。
她今日穿了煙紫的衣裙,外罩着層輕紗,觀之如雲霧,輕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腰肢纖細, 仿佛不盈一握。
肌膚如上好的細瓷,眉目如畫, 唇紅齒白。
烏發如雲, 绾了尋常的發式,只簪了兩朵纏枝珠花, 插着支白玉發梳。耳飾也不繁複,細細的銀線垂下,墜着顆圓圓的珠子,光潔瑩潤。
方才在知春堂外, 他曾隔窗見蕭窈同謝昭說話,神情專注而認真,耳飾随着她仰頭的動作微微晃動, 牽動心神。
午後和煦的日光照在兩人身上,頗有些紮眼。
他忽而意識到, 蕭窈仿佛從來沒有同謝昭有過任何争執, 總是相處融洽,言笑晏晏。但與他之間, 卻很少這樣心平氣和地對坐,親近地閑聊過什麽。
蕭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還沒來得及問,卻見崔循擡手關了門。
大片日光隔絕在外,玄同堂成了私密的空間。
蕭窈眉尖微挑,頗有些意外。
崔循走近:“在你心中,我與謝潮生一般無二?”
蕭窈下意識後退兩步,脊背抵了身後的紫檀木書架,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她懷中尚抱着的這張綠绮琴。
她仰頭看向崔循,沒承認,也沒否認。
崔循眼睫低垂,素來清隽的面容此時竟仿佛透着些許陰郁,不依不饒道:“你會與他有肌膚之親?”
“若風荷宴那夜,船上之人并非我,而是謝昭,你也會要他為你纾解藥性,允諾嫁與他嗎?”
這些問題問得愈發露骨。
蕭窈意識到崔循不大對,只是見慣了他風輕雲淡、不動聲色的模樣,難免好奇他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會作何反應。
眨了眨眼,促狹道:“若我說是,又如何呢?”
話音剛落,只覺眼前一暗。
修長的手覆了她半張臉,只有絲縷微光透過指縫,卻什麽都看不真切。
蕭窈尚未反應過來,先被唇上傳來的溫熱觸感所震驚,顫了下,險些沒能抱穩懷中的琴。
在問出這句話前,蕭窈心中有過些許揣測。
崔循說不準會惱羞成怒,又或是心灰意冷,看透她就是這種輕浮的女郎,從此撂開;再不然就是沉着臉,一字一句喚她“蕭窈”,将從前的論述拿出來說教一番。
卻唯獨沒想到,崔循也會有如此輕浮、孟浪的舉止。
眼前昏暗,旁的感受卻愈發真切。
下唇被含着,輕輕舔舐,溫熱的觸感難以言喻,酥癢逐漸蔓延。
“你……”
蕭窈甫一開口,話尚未說出來,便被趁虛而入。柔軟的舌尖像是靈巧的小蛇,沿着縫隙鑽入口中,舔了舔那顆尖尖的虎牙,又勾着她厮纏。
蕭窈不知所措地僵在原處。
當初在馬車上,她雖也趁其不備親過崔循,但僅限于唇瓣相貼,最後也只是惡狠狠地在他下唇咬了一口。
并不是這樣……的親法。
蕭窈一時間想不出合适的詞,也震驚于崔循的熟稔,被他吻得幾乎喘不上氣,想側臉避開,卻又被崔循不松不緊地捏了下巴。
帶着薄繭的手撫過臉頰,令她微微仰頭,繼續這個纏綿至極的親吻。
蕭窈想推開他,只是還沒動手,就被崔循看出想法。
“我得這張琴的時候,價逾百金……”崔循說話時亦不肯分開,依舊含着她的唇,故而聲音顯得格外模糊,又帶着些喑啞,“仔細摔了。”
蕭窈很不争氣地猶豫了。
她是真心喜歡這張琴,當初在幽篁居一眼看中,若是摔壞,當真會心疼。
崔循因她這反應低低笑了聲,神色稍霁,又道:“方才的問題,你重答。”
蕭窈一時壓根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茫然而疑惑地“啊”了聲,好不容易喘的氣又被崔循吞下。
好在這回親得更為和緩些,令她的腦子不至于一團漿糊。蕭窈怔怔地想了會兒,終于意識到,崔循這是對自己方才的回答并不滿意,要她重新再答一遍。
竟愣是被他問出了一種夫子抽查課業的意味。
蕭窈沉默片刻,只覺舌尖發麻,終于投降,小指勾着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方才那話,是同你開玩笑的。”
崔循:“嗯?”
蕭窈道:“你與謝昭自然不同。”
崔循仿佛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手依舊覆在她眼上,未曾挪開。
蕭窈雖看不真切,卻能感覺到溫熱的呼吸猶在臉側,只得又道:“我與謝昭自然不曾這般親近過。至于風荷宴那夜……”
她設身處地想了想,自己那時藥效發作,到後來已然神志不清。若真遇到謝昭,恐怕也說不準會如何……
但這樣的話說出口怕是要氣死崔循。
蕭窈揣度着眼下的處境,正要胡謅兩句敷衍過去,卻又被崔循打斷。
“罷了,”崔循低啞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我只慶幸是我。”
蕭窈眨了眨眼,紅唇微抿。
纖長的眼睫如羽毛般撫過掌心,令人為之顫動。
崔循沉默良久,這才終于站直身體,挪開了一直遮在她眼前的手掌。
昏暗太久的視野忽而複明,午後的日光透過窗棂灑下,蕭窈不由得眯了眯眼,眉頭亦微微皺起。
看不見時,其實并無多大的實感。
而今蕭窈才後知後覺地真切意識到,崔循是青天白日,在本來用來辦公的官廨中吻她許久。
實在是……
雖說崔循積威甚重,不會有人貿然推門而入,可若萬一呢?
蕭窈臉頰甚至比方才還要紅些,瞪了他一眼,難以置信質問:“你瘋了不成?”
崔循接過蕭窈懷中的琴,給了個令她失語的回答:“情難自禁。”
其實冷靜下來再想,蕭窈那句話的語氣并不認真,可他還是因此失了冷靜,心中那簇火苗仿佛頃刻間成燎原之勢,難以自制。
蕭窈被噎的說不出話,只得又瞪了他一眼。
但她眼尾泛紅,眸中水色潋滟,便怎麽都不顯得兇,反而更似嬌嗔。
崔循拭去她唇角殘存的一點唇脂,原本的躁動随着呼吸漸漸平複,舊事重提:“我教你琴。”
蕭窈:“……”
哪怕看出來他情緒已然穩定,對此提議,蕭窈的态度依舊談不上積極。歸根究底,得追溯到年前,崔循為她講元日祭禮章程那事。
崔循六藝精通,博聞廣識,能力毋庸置疑。但他實在談不上是個好夫子,能将諸事講得波瀾不驚、枯燥無趣。
她那時聽得昏昏欲睡,還曾腹诽他不宜教書,更适合去廟裏念經。
短暫沉默片刻,蕭窈試圖推脫:“還是不必……”
“為何?”
蕭窈一言難盡地看了崔循一眼,提醒道:“你還記着,當初教我祭禮章程之事嗎?”
崔循的記性向來極好,何況還是與蕭窈有關。經她一提,立時想起那時的情形,甚至記得比蕭窈還要更為清晰些:“你那時宿醉才醒,聽我講禮,沒多久便睡過去了。”
蕭窈脫口而出反駁道:“是你講得太過枯燥乏味。”
崔循有些錯愕。
他雖未曾當過教書先生,但族中子弟偶爾會向他請教學問,從沒人膽大妄為到如蕭窈這般評價,一時間心情十分微妙。
他與蕭窈的年歲相差不算太多,但的确算不得同齡人。他有時會覺着蕭窈年紀輕,心性不定、膽大妄為,卻又不可抑制地被她仿佛與生俱來的鮮活與恣意所吸引。
而他在蕭窈眼中,必然是古板、無趣的存在。
蕭窈原本以為崔循要拿她“宿醉”來說事,這才下意識反駁,說完便有些後悔。
觑着崔循仿佛逐漸冷淡下來的神色,她亡羊補牢似的描補道:“而今再想,我那日确實未曾睡足,就被翠微她們強行從床榻上拉起來了……興許這個的緣故更多些。”
崔循嘆了口氣。
雖什麽都沒說,蕭窈卻莫名有些心虛,捏着他的衣袖稍稍用力:“我前些時日看了篇樂譜,還沒來得及好好練過,你幫我看看可有什麽不妥之處?”
她說的樂譜,是《秋風曲》流傳于世的殘篇。
此曲本就是出了名的難,她這些時日又疏于練琴,故而有頗多凝滞之處。
再一次彈錯時,蕭窈沒忍住看了眼崔循。
崔循在她心中大多數時候都是頗為嚴厲的形象,嚴于律己、嚴于律人,蕭窈破罐子破摔地想,崔循看過自己有多不成器,興許也就再不提教她學琴這件事了。
但崔循不曾皺眉,臉上甚至并無半分不耐煩的神色,只是先講了指法如何改進,又将方才那段重新彈了一遍給她聽。
蕭窈托腮聽着,目光落在崔循指尖,看他指法。
崔循的手生得很好,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撥弄琴弦時透着股漫不經心的意味,閑庭信步似的,全然不似她那般生澀。
她看得出神,崔循卻只當她又覺着無趣,覆上微顫的琴弦,沉默片刻後道:“此曲本就不易彈,你今日初學能如此,已算是難得。”
蕭窈正打算再練一回,聞言,目光難掩驚訝。
崔循似是有些不自在,挪開視線,淡淡道:“繼續練吧。”
蕭窈打量着他,若有所思道:“當初我剛随班師姐學了幾日,攜琴去祈年殿彈給父皇聽,結果不大像樣……你那時應當也在?”
她那時是揣着向阿父炫耀的心去的,結果彈完才知曉崔循與謝昭在西偏殿,尴尬不已,只覺成了“獻醜”。
崔循一聽便知她說的哪件事,颔首道:“是。”
“你那時可曾暗暗笑我?又或是挑剔我不學無術?”蕭窈輕咳了聲。
崔循道:“不曾笑你,也不曾挑剔你。”
蕭窈将信将疑:“那你那時在想什麽?”
崔循想了想。
他那時是在眷寫拟定的碑文,生澀而稚嫩的琴聲響起時,興許有因為被打擾而皺過眉,但很快就意識到撫琴的人是誰。
宮中斷沒有這樣的樂師,能在祈年殿這樣彈琴的人,唯有備受重光帝寵愛的小女兒了。
他那時已因為王闵之死與蕭窈有過往來,也早就聽人議論過,這位武陵來的公主是如何空有其表、不學無術。若是士族長大的女郎,斷然不可能到這等年紀,琴藝這般生疏的。
但他的确不曾因此譏笑蕭窈。只是有那麽一瞬間,心中曾浮現過模模糊糊的念頭:若由他來教,斷然不至于此。
只是這樣的念頭實在不着邊際,轉瞬即逝,未曾多想。
而今被蕭窈問起,崔循對此難以啓齒,才倏然意識到原來早在那時,他對蕭窈就已經隐隐有了出格的念想。
蕭窈見崔循神色複雜,卻又什麽都不肯說,被吊起胃口來。她傾身近前,滿是好奇地催促:“為何不說呢?”
崔循垂眸道:“我那時在抄錄碑文,并無什麽念想。”
蕭窈撇了撇嘴角,作勢起身。
崔循本能地攥了蕭窈的指尖,擡眼對上蕭窈帶笑的眼眸,才意識到自己又被她給拿捏了,近乎無奈地嘆了口氣。
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低聲道:“只是怕宣之于口會有些冒昧。”
蕭窈抿了抿唇,意有所指道:“你方才怎麽不覺着冒昧呢?”
她一早就發現了。興許是自小所處的環境使然,有些事情崔循敢做,但要他親口說出來,仿佛比登天還難。
崔循對上她戲谑的目光,喉結微動,終于還是嘆道:“那時曾想過,若我來教你會如何?”
蕭窈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沒了練琴的心思,順着他的話想了想,忍笑道:“我少時曾有過一位教書先生,是旁人舉薦給阿父的,說是德高望重、學富五車。可他實在又無趣又嚴厲,逼着我每日背許多書,若是第二日答不出來還要挨罰。”
“我忍了一旬,實在受不住,便避開青禾她們獨自藏了起來。”
“阿姐帶人找了許久,最後還是晏游在假山石間找到我,背我回去時天都黑了。阿父雖為此生氣罰了我,轉頭卻又辭了那教書先生……”
蕭窈從沒這樣向他講過自己少時的事情。崔循聽得入神,只是在聽到“晏游”的名字時,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你若當我的先生,必然也十分嚴苛,興許還要拿戒尺打我手掌……”蕭窈不着邊際地信口誇大,最後笑道,“興許過不了幾日,就要被我阿父辭掉了。”
崔循無奈。卻還是順着她的設想辯解:“我不會打你戒尺。”
“可你會罰我抄書。”蕭窈想起那幾卷令她手酸的南華經,終于尋到了算賬的機會,舊事重提,“上巳那日我雖醉了,可學宮尚未正經開學,如何能拿條例來罰我?”
崔循道:“酒醉傷身。”
旁的女郎并非滴酒不沾,但蕭窈心情大起大落時卻易飲酒過度,在他看來終歸傷身,還是改掉為好。
蕭窈心中雖明白這話沒錯,卻還是沒忍住道:“你像我阿父似的……”
“蕭窈。”崔循微微皺眉,語氣裏中依稀帶着些申饬的意味。
蕭窈也知道這話不妥,立時道:“是我失言。”
“我并非你師,更不是……”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崔循說不出口,只嘆道,“你我之間的年歲,并不曾相差許多。”
蕭窈“哦”了聲,難得拘謹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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