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第 49 章
澄心堂中窗明幾淨, 白瓷淨瓶中供着幾枝蘭花,暗香浮動。
崔循坐于窗側,白衣勝雪。
日光灑下, 恍若浮光躍金, 勾勒出精致的側顏。他的眉眼随母親,細看頗為秀氣,眼睫濃密纖長,漫不經心垂下時卻又透着幾分冷淡。
鼻梁高挺,薄唇,是民間老人們說的“薄情相”。
蕭窈揣着一肚子疑惑來, 原本有些許急躁,踏過門檻見着這副景象不由一愣, 悄無聲息看了會兒。
她的确喜歡崔循的相貌。
從前同他說的那番話并非虛言。早在祈年殿外冬雪中初遇, 不知他姓甚名誰時,就曾有意無意多看好幾眼。
其實細論起來, 他與謝昭的樣貌難分高下,可身體本能的反應總是更為誠實。蕭窈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單論外形,她确實更喜歡崔循。
她倚門而立, 待崔循覺察到她的存在,擡眼望來,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 咳了聲:“你找我來什麽事?”
崔循微擡下巴,示意她落座。
蕭窈已經推了謝昭的邀約, 也叫晏游先回軍營, 不必特地等候自己。眼下并沒什麽要緊事,稍一猶豫, 還是在書案另一側坐了。
“今晨你曾問過的後山封路之事,我令人查過,是謝七郎他們的手筆。”崔循為她斟了盞茶,“他們前些時日在山間觀景取樂,為獵戶驚擾,便叫人知會城尉,添了這道禁令。”
他語氣平靜,仿佛是在說一樁稀松平常的事情。
蕭窈皺了皺眉,心中難以認同,但也知道這在士族子弟為所欲為的特權、罄竹難書的惡行之中,确實不算什麽。
他們甚至還走了城尉那裏的章程,而非動用自家私兵,随意圈地。
當底線足夠低時,這倒真算不得什麽。
“可晏游同我說,周遭百姓中,不乏靠山吃飯過活的,如此一來豈非斷了他們的生計?”蕭窈飲了口茶水,微涼、甘爽,恰到好處地解了方才炙肉的些許油膩。
她便又喝了半盞,時不時看向崔循。
“确有不妥。”崔循略略颔首,卻又不肯再說旁的。
最後還是蕭窈按捺不住,直言:“既然不妥,就不能撤了這條禁令嗎?”
她潛意識中總覺着崔循應當無所不能,再棘手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
“能,但麻煩。”崔循答。
像是回絕,卻又未曾徹底把話說死,仍留了一線希望。
蕭窈下意識追問:“為何?”
“學宮本就規矩森嚴,約束繁多,他們自小驕奢淫逸慣了,若是再處處彈壓,難免适得其反。”崔循道,“何況此舉并非謝晖一人促成,牽涉其中者多不勝數……”
他條分縷析着,說得頭頭是道,蕭窈被他繞進去,幾乎就要信服了。
轉念想了想崔循從前的行事,倏然清醒過來,咬了咬唇,遲疑道:“你說的這些,分明都是托詞。”
崔循并未反駁,只平靜看她。
蕭窈愈發堅定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崔循颔首:“公主既這般了解,想必也明了其中緣由。”
“你,”蕭窈一時有些氣結,轉瞬又萎靡,聲音也不由自主輕了許多,“因為此事對你并無好處……”
崔循若是當真想做,自然能成。學宮那些不成器的兒郎縱有怨言,也不過背後非議幾句,又能奈他何?
可他為何要做?
此事與他原沒什麽幹系,如從前許多年一樣袖手旁觀,才是合情合理。
蕭窈咬了咬唇:“那我待回宮後,告知父皇,請他下令解決此事。”
言罷,正欲起身,卻被崔循擡手壓了衣袖。
“聖上若下令,城尉自然不敢違逆,會撤去拒馬、衛兵,可謝晖他們仍會有旁的法子達成目的,令周遭百姓不敢進山。”崔循見她杏眼微瞪,無聲嘆了口氣,“蕭窈,你明知我想聽什麽。”
他不再裝模作樣稱呼什麽“公主”。
但很少會有人這樣連名帶姓叫她。蕭窈不大習慣,只覺微妙,沉默片刻後“哦”了聲:“……你想聽我求你。”
“不是‘求’。”崔循摳着字眼,只否認,卻又不說應是什麽。
蕭窈看着他那張清逸出塵的臉,想明白後,一時有些失語,過了好一會兒輕笑道:“你從前總愛答不理,還幾次三番訓斥,我還當你只嫌我輕浮……”
“崔循,”蕭窈似笑非笑,“從前我同你撒嬌時,你心中實則是喜歡的吧?”
崔循不語,鴉羽般的眼睫垂下。
蕭窈趴在手臂上,擡眼看他,杏眼圓圓的,眼眸澄澈,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笑意。
落在崔循眼中,只覺像一只狡黠的小狐貍,叫人想擡手摸摸她的鬓發。但他并沒動彈,只靜靜看着她。
“你可真是假正經。”蕭窈感慨了句,反手牽了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你應知曉今日是我生辰,便幫我圓了這樁心願,權當是生辰禮可好?”
想了想,又補充道:“待何時你生辰,我定還你一份禮。”
她為他找了個很好的理由。崔循喉結微動,緩緩道:“好。”
他答應得實在太過順遂,蕭窈不由一愣,随後由衷感慨:“好在你家世顯赫,無需做生意謀生,否則定是要賠本的。”
哪有說什麽便應什麽的?總該讨價還價一番才是。
崔循微微一笑,并未解釋,漫不經心地擡手撫過古琴。琴弦顫動,音質悅耳,懂行之人一聽便知是此琴極佳。
蕭窈早前就留意到此琴,只是一直沒來得及細看,而今離得這樣近,得以看得真切。
“這是你的琴。”蕭窈指尖小心翼翼撫過琴身,感其底蘊深厚,好奇道,“它叫什麽?”
崔循道:“無名。”
蕭窈面露驚訝。
當世名琴,譬如謝昭那張“觀山海”,名聲遍及江左;先帝賜下那張“知秋意”,亦是有名有姓的前朝遺物。
她原以為崔循所用的琴,也會是那等報出名號,能引得四座皆驚之物。
崔循看出她的疑惑:“此琴是我少時偶然所得,并無琴銘。”
蕭窈問:“那你何不為它命名?”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并未想到合适的,擱置至今。”
樂曲寄情思,他素來寡情,無悲無喜,亦無什麽觸動。如蕭窈昔日所言,是個無趣的人。
“可你琴技極佳。”蕭窈随口道,“能再彈支曲子聽嗎?”
若換了旁人,斷然不會這般随意地支使他,猶如吩咐自家伶人。但崔循并未有絲毫不悅,反問:“你想聽什麽?”
蕭窈道:“随你。”
大半日下來,她已經有些疲憊,加之方才不知不覺吃得多了些,而今漸漸地已經有些犯困。
崔循見她無精打采,便彈了支輕柔和緩的曲子。
蕭窈托着腮,百無聊賴間想起王旸之事,輕聲問:“王九郎傷成那般模樣,你是如何向王家交代的?不會得罪王氏嗎?”
她那日并沒隐藏身份,原也想好了,若王旸回去告狀要如何應對。但如重光帝所言,王家在這件事上竟裝聾作啞,并沒深究。
思來想去,唯有崔循善後才能解釋。
“談不上得罪,九郎在王氏并沒那等分量。”崔循淡淡道,“只需令九郎自己認下,是因争搶妓子,與人争風吃醋動了拳腳。王家顧及顏面,自然不會大肆追查。”
蕭窈“嘶”了聲,疑惑道:“王旸如何肯認?你姑母難道看不出來不對勁?”
只需看一眼他身上的傷,就該知道絕非“拳腳相争”能留下的痕跡。
“我既敢如此行事,自有手段令他認下,不會将你牽連其中。”崔循撥弄着琴弦,不疾不徐道,“至于個中緣由,涉及家事,你若想知道……”
蕭窈搖頭:“算了。”
她雖好奇,但聽到“家事”二字,總覺着這話題有些危險,唯恐他再提什麽親事,果斷回絕。
她其實并不厭惡與崔循相處,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觀之賞心悅目。但她并不想負責,被綁死在他身側,稍一想就如坐針氈。
好在崔循沒再催逼,一個字都沒提。
此處雖沒軟榻繡枕,但聽着輕緩的琴聲,蕭窈還是伏在書案一側,眼皮逐漸阖上,在和煦日光中睡去。
手腕垂在書案邊沿,發絲散在肩頭,看起來柔軟極了。
這樣毫無防備的姿态,也不知是警惕心太差,還是信得過他的品性。
崔循看得入神,指下彈錯了音,這才停下。
她的住處就在澄心堂後,相距不遠;澄心堂偏殿亦有供人稍作歇息的軟榻,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就能到。
崔循端坐片刻,擡手拖起她懸在半空的手腕,低聲道:“這般睡久了,醒來會不舒服,還是回去歇息。”
蕭窈是有些起床氣的,翠微與青禾都很清楚這點,并不會貿然喚她起身。便是真有萬不得已的時候,也會備下喜歡的糕點、果脯來哄她。
而今聽着那些道理,她只是側了側臉,徹底埋進臂彎中。
崔循無奈,挪到她身側,稍稍用了些力氣。卻見她才直起身,就又倒在他懷中,話音裏透着些不悅,抱怨道:“不要吵……”
他身形一僵,沒再動彈,像是生恐驚動暫且栖息停留的蝴蝶。
蕭窈鼻端盈着熟悉的木香,順勢在他懷中尋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她很輕,身體柔軟,尤其是在入睡後,仿佛整個人都沒了骨頭,抱在懷中好似一團棉絮。
身量不算高,手亦小,在他掌心對比分明。
叫人不敢多用一分力氣。
崔循目光逐漸黯下,喉結微動,良久後終于還是低頭,克制地在她指尖落了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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