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第 47 章
次日便是生辰, 蕭窈與晏游約好去栖霞山射獵。
她原也打算今晚要來祈年殿用晡食,故而聽傳召時并沒多想,只當是父女間再尋常不過的一頓飯。
及至見葛榮親自在殿外相侯, 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在, 才覺出些許不對。
蕭窈壓低聲音問:“阿父召我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
葛榮向來對她言聽計從,這回卻什麽都不肯透露,只道:“殿內已經備了晡食,公主請。”
蕭窈無奈,只得先進殿拜見。
食案已經擺好, 其上的飯食皆是蕭窈素日喜歡的。
還有依着舊俗備下的一碗銀絲面,熬了許久的湯底格外香醇, 點綴着切得細碎的小菜, 令人看了極有胃口。
蕭窈觑着重光帝的面容,并沒看出什麽異樣。
待到開口, 重光帝問得也是些不疼不癢的家常話。蕭窈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只當是自己想多了,挑着細面,慢條斯理地吃着。
這一餐用得差不多時, 重光帝忽而問道:“朕這兩日聽聞王家九郎似乎出了事,窈窈可知曉?”
蕭窈攥着食箸的手僵了下,裝傻道:“什麽事?”
“仿佛是得罪了人, 被毒打一頓,半死不活的。”重光帝道。
“是嗎?”蕭窈舔了舔唇, 盡可能風輕雲淡道, “他家那六郎,從前不就被人尋仇, 落得個橫死街頭的下場嗎?如此看來,也稱得上是‘家學淵博’啊。”
這話說得有些刻薄,若換了以往,重光帝興許會嗔怪一句,如今卻只是打量着她,“此次不同。”
“王六郎出事後,王氏大費周章,恨不得掘地三尺将兇手找出來。而今,卻對此置若罔聞,并沒要追究的意思。”
蕭窈道:“許是王家并不看重王旸。”
“崔氏也未曾過問。”
蕭窈道:“自家都不管,還指望外祖家嗎?”
重光帝見她仍欲找借口,終于還是挑明:“窈窈,你還要瞞阿父到什麽時候?”
蕭窈沉默下來,看着食案上的殘羹冷炙,明白重光帝為何要等她吃完之後再提此事。
若一早提,只怕半點胃口都沒了。
“此事應是你的手筆,誰幫你的?晏游,還是……”重光帝語氣微妙,“崔循?”
蕭窈猶自反駁:“好好的,我為何對他下毒手?”
可重光帝仿佛就是在等這句,深深地看她一眼,嘆道:“是因秦淮宴時的變故吧。”
蕭窈變了臉色。
她并不打算令重光帝知曉此事,一來尴尬,二來也怕他為此傷神。可不過幾日的功夫,已經瞞不住了。
“打人不難,難的是善後。”重光帝雖叫她來問話,但心中早已有定論,“若非崔循,你與晏游行事興許瞞得過一時,卻無法令王氏偃旗息鼓。”
“王旸與崔循為表兄弟,他卻這樣幫你……”
秦淮宴那夜究竟發生什麽,六安雖心知肚明,但并不敢在重光帝面前直言,硬着頭皮回話時亦答得含糊,只敢隐晦提及。
可重光帝不是傻子。崔循這般胳膊肘往外拐,偏袒蕭窈這麽個“外人”,已是無言的佐證。
若蕭窈的阿娘、阿姊尚在,此事該她們來問,又或是陽羨長公主也可。父女之間到底有所不便。
重光帝又嘆了口氣,只道:“阿父會與崔翁詳談,促成這門親事。”
蕭窈正因東窗事發而慌亂,卻不料自家父親的話題已經跳到“親事”上,愣了愣,立時反駁道:“大可不必!”
她本就猶豫不決,對此算不上熱切。
聽重光帝的意思,仿佛還要對那位自視甚高的崔翁讓步,許以利益,便全然是抵觸了。
“阿父說得,倒像是我上趕着要嫁他家一樣。”蕭窈冷笑了聲,“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光帝皺了皺眉,不甚認同。
蕭窈對此并不意外,因她阿父人雖好,但并沒那麽容易接受離經叛道的舉止。若不然從前也不會一聽她有意效仿陽羨姑母,便大驚失色。
在重光帝看來,她與崔循之間既已不清不楚,就該快些成親才好。免得有朝一日此事為人所知,壞了名聲。
歸根結底,也是為她考慮。
故而蕭窈并沒同他争吵,只道:“阿父不必為此費神。且不說我還未曾應允崔循嫁他,縱然真嫁,也只有他退讓的份,斷然沒有要您割舍讓步的道理。”
她來時的好心情毀得七七八八,方才吃得多了些,甚至有些反胃。
重光帝卻因她這反應臉色微變,吩咐道:“請醫師為公主看看。”
蕭窈回絕:“只是吃多了,積食而已。散步消消食便沒什麽妨礙,犯不着這麽麻煩。”
說着趁機起身,“時候不早,阿父早些歇息,我出去轉轉。”
她着實不大想再同重光帝探讨此事,果斷溜之大吉。
一路走回朝晖殿,胃裏沉甸甸的感覺消散許多,翠微又取了消食的朹梅。
蕭窈咬了口,被酸得臉都皺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抱怨,卻已經有醫師過來診脈。她只覺無奈,同青禾随口抱怨:“阿父也太小心了些。”
這醫師還是自武陵時開始照拂重光帝身體的那位,因漸漸上了年紀,平日只負責祈年殿那邊看診。
朝晖殿這邊便是有什麽,也不會勞動他。
蕭窈終于意識到不對,只是一時間想不明白為何如此。待醫師離開,她從頭到尾同翠微講了一遍,疑惑道:“阿父何意?”
翠微觑着她的臉色,輕聲提醒:“許是恐怕公主有孕。”
蕭窈面色青了又白,将那夜之事又認真回憶一遍,篤定道:“斷然不可能。”
說完又有些羞惱,“誰将此事告知阿父?”
她蹂|躏着衣袖,擰眉想了好一會兒,向青禾道:“叫小六過來。”
六安一進門,還沒等她開口就已經直挺挺跪下,又俯身磕了個頭。
蕭窈難得沒叫他起來,皺眉道:“雖說父皇是主君,可你既跟在我身邊,就是我的人,不該将那些事情告訴任何人。”
“此事實非奴才所願。”六安伏在地上,聲音悶悶的,透着幾分委屈,“是聖上先覺察到不對,召了奴才過去問話,實在不敢欺君。”
蕭窈驚訝:“父皇何時召你?”
六安道:“十七那日晌午。”
蕭窈掐着指節算了算,忽而意識到,是風荷宴後自己往祈年殿去,撞見崔循那日。
那日,崔循罕見地不顧禮數,将她攔在大殿門口說話,叫她“稍待片刻”。她心慌意亂,前腳應下,後腳就跑了。
而今再想,此事辦得确實不大謹慎,明眼人都能看出兩人之間的古怪。
興許是崔循行跡匆匆,又興許是重光帝聽到外間的動靜,着人一問,意識到背後必有隐情,便傳了六安過去問話。
蕭窈猜了個差不離,一時有些懊惱。
待到打發六安出去,随手拿了粒朹梅,被酸得一激靈,連帶着心底也顫了下。
崔循那日的反常是否有意為之?
這一想法不知不覺爬上心頭。蕭窈當時就覺着古怪,因他并不是那種沉不住氣的人,只是慌亂之下并沒想太多,匆匆略過。
酸意在唇齒間蔓延開,蕭窈摸了摸小臂,将這點懷疑暫且壓下,梳洗歇息。
第二日,蕭窈早早起身,出宮與晏游相會。
為方便山間行走,她穿了件窄袖勁裝,是極豔麗的緋色,衣擺繡着精致的雲紋。
未着繡履,踩了雙利落的短靴。
也未曾佩戴釵環首飾,只随意編了幾根小辮,一并用發帶束起。
這是她在武陵時出門常有的裝扮,來建邺後雖添了許多衣物,但皆是些繁複的宮裝,挑來挑去,最後還是翻出壓箱底的衣物。
臨出門前,蕭窈随口道:“改日叫內司送套這樣的衣物吧。”
翠微含笑應下,替她理了理鬓發,柔聲道:“窈窈生辰吉樂。”
蕭窈微怔,随後喜笑顏開地沖她擺了擺手,亦如從前那般笑道:“我出去玩。若回來得晚,必是在外邊用過飯了,不必記挂。”
宮人得了吩咐,一早就已經将她自武陵帶來的那匹栗色馬備好。
這馬是舅父在世時送她的,較之尋常駿馬身量低矮些許,性情溫順,于蕭窈這樣的女郎恰好相稱。
它一見蕭窈,便貼上來蹭了蹭她的手,姿态中滿是眷戀。
“紅棗,”蕭窈熟稔地撫摸着它的鬃毛,“這些時日是不是悶壞了?帶你去放風。”
她挑着條僻靜的路,與晏游一道溜溜達達同行,待到出城後徹底沒了拘束,才縱着紅棗馬飛奔。
道旁垂柳依依,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正好。
有風拂面,衣袂飛揚。
晏游始終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含笑看着,行至栖霞山逐漸慢下來,這才驅馬跟上。
“右側這條路通往學宮,左側這條則是往後山,我聽軍中家住附近的副官提過,說是有不少野果、野味,周遭百姓荒年以此為生。”晏游打量蕭窈的裝扮,玩笑道,“你許久未曾用弓,不知是否生疏?”
蕭窈“哼”了聲:“不如來打賭?若我今日能射到獵物,便算你輸。”
“好啊。”晏游捧場,“我若是輸了,便由你差遣。”
蕭窈放慢速度,信馬由缰,沒走多遠卻遇到一處木制拒馬,橫亘在路中,擋得嚴嚴實實。
一旁不知何時搭起座簡易驿亭。
其中當值之人見着她二人,并沒動彈,只高聲呵斥:* “未經允準,閑雜人等不得入山。”
蕭窈勒住缰繩,在拒馬前穩穩停下,皺眉問道:“你奉誰的令?”
衛兵的視線在他二人中間轉了轉,見并非布衣百姓,再開口時姿态放低許多:“自是學宮律令。”
蕭窈疑惑:“我怎不知?”
崔循當着所有學子念律令那日,她就站在階上聽着,并不記得其中有這麽一條。
難不成是她這些時日不在,故而不知何時添了新的?
可縱然真怕擾了清淨,只将封通往學宮那條路也就罷了,如何連後山都要一并劃歸其中?
衛兵道:“小人奉命在此當值,若放了人過去,必是要受責罰的。還望女郎不要為難。”
蕭窈從來吃軟不吃硬,不怕那些趾高氣昂的,反倒拿這種好聲好氣哀求的無計可施。猶豫片刻,回頭看向晏游:“既如此,我回學宮問問就是。”
晏游笑道:“時辰還早,不必着急。”
蕭窈調轉馬頭,循着來路折返。行至先前的分岔路口時,恰好迎面駛來一駕馬車,連忙勒着缰繩及時止住。
駕車的仆役已經認得她,恭敬道:“見過公主。”
青竹簾挑起,露出身着一襲白衣的崔循。
蕭窈一見他,便不由得想起昨日的疑惑,神色複雜。
崔循則破天荒地怔了怔。他未曾見過蕭窈這樣的裝扮,只覺如開得正盛的石榴花,豔麗奪目,生機勃勃。
待到她身後的晏游趕上時才回過神,颔首問候:“晏領軍素來忙于軍中事務,夙興夜寐,難得見你休沐。”
晏游朗聲道:“今日公主生辰,我陪她出門游玩。”
蕭窈想起方才之事,也懶得回學宮找謝昭,索性直接問他:“此處後山為何封路,不準常人進出?”
崔循眉尾微揚:“我亦不知此事。”
這倒并非虛言。學宮逐步走上正軌,曹官聚于此,尋常事務自然用不着崔循親自過問。
加之他近來忙于家中事務,本就無暇顧及這點細枝末節。
蕭窈想了想,倒也能理解,自顧自道:“那我還是回學宮問……”
崔循出聲打斷她:“不必麻煩,我随你去看。”
蕭窈還沒來得及阻攔,崔循已然吩咐車夫照辦,她也只好将沒說出口的話咽回去。
衛兵便是想破腦袋,也未曾料到崔氏這位長公子會親自前來,當即招呼同僚将那些拒馬搬開,恭敬道:“若早知女郎與崔氏有淵源,必不會阻攔。”
至于先前那些托詞,一個字都沒提。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向她道:“你若一早亮明身份,他亦不會攔你。”
蕭窈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可我仍想知道,是誰在此處下的禁令,不準常人通行。”
崔循明了。
他并未争辯,或是再說教什麽,幾乎言聽計從道:“我會令人查明。”
蕭窈摩挲着掌中缰繩,盤旋在心頭的疑惑揮之不去。遲疑片刻後翻身下馬,走近些,直截了當問:“那日在祈年殿外,你為何不顧禮數,也要攔我?”
崔循一襲白衣,纖塵不染,配上他那張清隽的面容,恍若超凡出塵的谪仙人,令人很難将他與籌謀算計聯系到一起。
似是不曾察覺到她質疑的深意,他神色自若,輕聲道:“一時情急。”
清清冷冷的聲音送入耳中,蕭窈輕顫了下,掐了掌心一把令自己冷靜下來,反駁道:“我不信。”
崔循神色未見慌亂,倒似真有些不解:“那公主以為,我為何如此?”
“你……”蕭窈咬了咬牙,低聲道,“你就是想讓我父皇知曉那夜之事,如此一來,他壓根不會再考慮我與旁人的親事!”
此事猶在她抵賴之前。
崔循仿佛從一開始就猜到她不會認賬,故而将此事捅到重光帝面前,令她別無選擇,不認也得認。
若論跡不論心,此事尋不到任何證據,畢竟崔循從未親口同重光帝說過什麽。
可蕭窈不信他全然清白。
崔循就不是那等心粗氣浮之人。
對于她的揣測與指責,崔循并未分辯,只道:“公主若這樣想,臣百口莫辯。”
蕭窈被這個“百口莫辯”噎得話都說不出來,将信将疑打量着他,這才發現車中那張書案上竟擺着張琴,而非平日的公文奏疏。
想到那張生辰禮單中那張綠绮琴,她拿人手短,神色稍霁。
陽羨長公主昔日同她提過,縱有百金,也未必能購得此琴。縱然不論價錢,那張琴,也确實頗對蕭窈胃口。
在諸多賀禮之中,是她最喜歡的。
她垂了眼,知曉此事注定争不出個所以然,也懶得糾纏。索性翻身上馬,只道:“那張綠绮琴……煩請代我謝過夫人。”
“不必見外,”崔循看了眼始終等候在側的晏游,緩緩道,“家母很喜歡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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