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第 33 章
蕭窈很少會有緊張的時候。
哪怕是早前出席世家筵席, 被那麽多雙眼看着、審視着,她也始終鎮定自若,我行我素。
因她未曾想過得到對方的認可, 更沒想過讨好, 自然不會在意。
而今對着這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居士,蕭窈難得有些拘謹。
堯莊并非出身王、謝這樣的煊赫世家,而是早已敗落的末流門第,雖非庶人,實則也未曾好到哪裏。
可他博聞廣識,通曉經史子集。
早年與人清談, 多有驚人語,聲名漸起;而今門下弟子遍布南北, 時人皆言其有聖人遺風。
帝王折節, 世家亦以禮待之,未敢輕慢。
蕭窈将局勢看得越清楚, 也就愈發能理解這其中的艱難,心生欽佩。
她這些時日一直勤勤懇懇練琴,有生以來少有這般勤奮的時候,來學宮時還特地帶了常用的琴。
可堯莊并未有考較之意, 請她與謝昭落座,不疾不徐道:“公主為何學琴?”
蕭窈猶豫了一瞬。想着興許應當答得高雅些,講些“高山流水”、“心向往之”之類的說辭。
但從謝昭手中接過一盞熱茶後, 還是如實道:“居士興許不知,我自小不學無術, 琴棋書畫樣樣不通。來了建邺後, 父皇為我延請班大家指點禮數,她見我在音律上還算有幾分天賦, 便教我學琴。”
謝昭在側旁聽,笑而不語。
堯莊問:“那公主自己可喜歡?”
蕭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時常少耐性,喜動不喜靜,這是為數不多令我坐得住的事情。”
“汀音信上言及公主乃至純至性之人,誠不欺我。”堯莊拈須又問,“公主此刻心中所想,是何事?”
蕭窈稍顯窘迫,硬着頭皮答:“您提及班大家,我便想,若您肯收我為徒,我與班大家的輩分該如何算呢……”
堯莊微愣,随後朗聲笑了起來。
蕭窈滿是茫然地看了看笑得胡須發顫的老爺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謝昭,只見他微笑着沖自己眨了眨眼。
于是就這麽着,松月居士未曾聽她的琴,也未曾考問樂理,只問了三句,便決定破例收下她這個徒弟。
未曾鄭重其事地舉辦什麽拜師禮,只依着慣例,要了她敬的一盞茶。
蕭窈輩分水漲船高,再見着班漪,就應當稱一聲“師姐”了。
時下最重家世,而後便是名聲。
士族間互相提攜的事跡屢見不鮮,今日你誇我家子弟一句,明日我誇你家子弟一句,或容止、或文才,皆是助力。
縱使才華橫溢,也須得有名望者推崇,才有洛陽紙貴一說。
這些年,想将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裏,借此積攢名望的不計其數,但大都沒能成。
漸漸地也就歇了心思。
是以堯莊破例收公主為徒的消息傳開後,衆皆嘩然。
王滢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同自家祖母恨恨道:“她那樣粗鄙的人,如何配得上當松月居士的弟子!”
“你既知她粗鄙,又為何挑唆着九郎求娶她?”王老夫人撚着佛珠,眼皮都沒擡。
王滢臉色一僵,聲音放軟了些,熟稔地攥着她的衣袖撒嬌:“祖母,此事明明是九兄自己提出來,阿翁也同意了的。”
“你阿翁想的是息事寧人。你想的是将人娶回家中,就能由着性子磋磨,觑着九郎貪慕美色,有意教唆。”王老夫人不輕不重地在她眉心戳了下,“真當祖母糊塗了不成?九郎房中新添的婢女,不是你送去的?”
王滢抿着唇,一時無言。
“我知你自小嬌縱慣了,咽不下先前那口氣,卻也不得不同你說明白,”老夫人皺了皺眉,直截了當道,“今後別再總想着與她過不去。”
年前那會兒,還能仗着蕭窈初來乍到,起了争執後将所有錯處都推到她身上,自有許多人應和。
可從今往後,便沒那麽容易了。
王滢依偎在她身側,眼睫微微顫動,眼圈立時就紅了:“可謝昭……”
“謝昭若對你有意,以兩家關系,又豈會拖到今日?你怎得如此糊塗!”
到底是自小養在自己膝下的孫女,老夫人斥責過,見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些心軟:“各家那麽多兒郎,由着你挑,嫁過去也絕不會令你受半分委屈,何必非他不可。”
“縱然不是我,也不該是她。可她如今人都搬到栖霞行宮,又随着居士學琴,豈非是與謝昭日日相見?”王滢揪着手中的帕子,怎麽想都不甘心,“居士近年明明很少收徒,怎會破例……”
老夫人道:“自是投桃報李。”
王滢不明所以擡頭,卻發覺祖母神情凝重,與其說是回答她的問題,倒更像是自言自語。
她小心翼翼道:“祖母此話何意?”
老夫人緩緩道:“聖上為那些出身卑賤的庶人大開方便之門,遂了松月的意,他自然也願意給聖上這個臉面,收公主為弟子。”
王滢依舊不解。
老夫人便不再多言,叫人陪她去挑選布料,裁制春衫。
伺候多年的老媪見她扶額,叫人換了房中燃的香料,徐徐勸道:“四娘子終究年紀小,少不經事,他日總會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所煩憂并非此事。”
老媪上前,替她揉按額上的穴道,疑惑道:“何事令您如此?”
老夫人阖了眼,聲音幾不可聞:“崔氏何意。”
別院湖邊,草木日漸豐茂,垂柳依依,崔翁問的也是這句。
“你此舉何意?”他看着波瀾不驚的長孫,臉上頭回沒了笑意。
“祖父所說,是允準滿門子弟入學宮一事?”
見崔翁皺眉,崔循平靜道:“寒門子弟若想得入學宮,必經重重篩選,最後也不過十人,又有什麽大礙。”
崔翁冷聲道:“你當我是那些酒囊飯袋,由着你糊弄不成?”
有些口子是不能開的,初時或許不顯,可誰也不能保證經年以後,日積月累,會是何種境況?
崔循并不辯解,只道:“學宮舉薦之權在我手上,自損不到崔氏分毫。”
若是從前,崔翁壓根不會有半分擔憂,眼下卻難安心。
只是他早已将大權交付在崔循手中,并沒為着一件事,便大張旗鼓的道理。
他灑了把魚餌,看着餌食逐漸溶解在水中,引得開春後逐漸活泛的魚群聚集,緩緩道:“這樣的事,今後不要再有了。”
崔循垂眼,一如那日般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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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建在栖霞山腰,禦駕經年未至,裏裏外外攏共也就剩了十餘個仆役,四下蕭條破敗,野草蔓生。
直至接了口谕,得知公主不日将搬來,這才緊趕慢趕地收拾。
修整草木、鋪路補漆、灑掃灰塵這樣的小事倒不算什麽,但山石花木這樣的造景卻非一時半刻能打理妥當的。
重光帝特意撥了人手過來,供蕭窈差遣。
蕭窈無可無不可,将事情交給翠微督辦,她自己大半時間都在學宮這邊。
谕旨昭告天下後,堯莊每日便沒閑下來過。
他忙着看寒門子弟遞來的文章,有時也會親自見人,以從中挑選第一批得以入學宮的弟子。
偶得閑暇,也會指點蕭窈的琴。
但更多時候,教她的還是謝昭。
蕭窈終于得以好好看了名琴“觀山海”,經謝昭首肯,還試着彈了支簡單的曲子。
琴自然是好琴,只是于她而言并不那麽趁手。
謝過後,她不合時宜地想起曾經在幽篁居裏見過的那張綠绮琴,盤算着叫小六想法子打聽打聽,若是沒那麽貴,買回來也不是不成。
不練琴時,蕭窈則開始為師父整理他這些年的游記手稿。
堯莊這些年雲游四海,見多識廣,積攢下不少書稿、字畫,原打算上了年紀不便出行時慢慢整理,也是慰藉。
卻不料臨到老得償夙願,領了太學祭酒一職,再不得閑。
見蕭窈無事,又對這些極感興趣,便将整整兩箱書稿都給了她。
堯莊的游記中既有無限山水美景,亦有各地風土民情,甚至一些唯有當地流傳的志怪故事,極為豐富多彩。
蕭窈難得遇到看得進去的東西,樂此不疲。
但這些書稿并沒那麽好打理,且不提偶有字跡極為淩亂之處,有些特有的詞,她壓根不知是有什麽典故,又或是旁的什麽。
只好一一記下,見縫插針趁着師父空閑時詢問。
這日晌午,蕭窈照例抱着書稿來問,卻撲了個空。
分明來時日光正好,回去時走到半路,竟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春日的雨大都不會太過兇猛,她也沒着急,只将書稿揣在袖中。
途徑桃林時,見枝頭一簇花開得正好,便想順路摘回去供在書案一角賞玩,奈何身量矮了些,踮腳也沒夠得着。
“願為公主效勞。”稍顯拘謹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蕭窈回身時衣袖帶過桃枝,雨水灑了半臉,稍顯狼狽地颔首問候:“郎君怎會在此?”
崔韶慌了一瞬,結結巴巴解釋:“長兄今日來此商議上巳春禊,我想進學宮藏書樓一觀,便随他前來,不意能在此處得見公主……”
蕭窈眨了眨仿佛濺入雨水的眼,嘟囔道:“難怪我今日來尋師父,并沒見着人,原來是你兄長來了。”
等視線清晰後,指了指遠處:“你若要去藏書樓,在那邊。”
崔韶道了聲謝,遲疑片刻,大着膽子問:“公主方才是想折這枝桃花嗎?”
蕭窈點點頭:“是。”
話音剛落,崔韶已折下新開的花枝,送到她眼前。
桃花上沾着細蒙蒙的雨水,粉白兩色,溫柔美麗。
蕭窈隔着花枝打量崔韶。
單論相貌,他與崔循是有那麽三分相似的,只是氣質天差地別,尤其是那雙眼。
便是殺了崔循,恐怕他也不可能這樣望着她,眼眸溫潤得猶如春雨,臉都快比桃花還要紅了。
少年人的心思當真寫在臉上。
蕭窈接過花枝,并未久留,也道了聲謝便離開了。
她未曾見到師父,原本打算往藏書樓去一趟,看看能否尋到有用的書自己查一查的。
知曉崔韶要去後,便改了主意。
溜溜達達地沿着清溪往上游去。
是回行宮的路,也會途經澄心堂。
澄心堂臨水而築,是用來清談、議事的屋舍。這時節,周遭大片杏花開得正盛,間或有花瓣落入溪中,随水而下。
雨勢漸緊,鬓發逐漸被細密的雨水潤濕,細密的眼睫上也沾了雨水。
蕭窈終于開始後悔沒跟書童要把傘,及至拐過小路口,瞥見撐着傘的熟悉身影,忙開口喚了句“崔少卿”。
朦胧煙雨中,青灰色的身形一頓。
崔循來學宮時,極少穿那身朱衣。
他回過身,因離得遠了些,隔着細雨更看不真切神情。
蕭窈生恐雨水打濕書稿,攏着衣袖,踩着稍顯滑膩的鵝卵石小徑趕上崔循時,終于得以喘了口氣:“借你的傘,捎我半路。”
崔循聲音清冷:“好。”
蕭窈拂去肩頭不知何時沾的一片桃花,躲在崔循傘下,聽着雨水落在油紙上的聲響,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身上。
肌膚如玉,眉眼如墨。
猶如一幅寫意山水,透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氣質。
他眼睫始終低垂着,克制守禮地落在前路上,并沒多看她一眼。
如果上回見面時只是有所預感,蕭窈這回已經可以确準,崔循是打算跟自己徹底劃清界限。
她對此并沒多意外,也談不上失落。
因崔循實在是個極近沉穩、冷靜的人,明知沒有結果的事情,他不會浪費時間、心力去做。
蕭窈也沒指望自己那點三腳貓的伎倆能糊弄他多久。
她近來忙碌,不似從前那般清閑得無事可做,索性聽之任之了。
穿過杏林便是澄心堂。
廊下站着謝昭,臂間攏着枝杏花,長身玉立。
見她來,溫聲笑道:“我見這枝杏花開得正好,恰襯你前日得的那只青釉瓶,正要遣人送去。”
蕭窈并不同他客套,随手接了:“師父在此處?”
“在廳中歇息。”謝昭這才看向崔循,“琢玉今日來,應是為了上巳春禊一事?”
崔循自顧自地收了傘,拂去左肩沾染的雨水,漫不經心道:“是。”
蕭窈知情識趣道:“既如此,那我先去偏廳喝茶。”
三月三上巳節,臨水祓禊的習俗由來已久,曲水流觞文會雅集亦備受推崇。
此事原用不着崔循來管。
只是适逢學宮重建,此次雅集定在栖霞山清溪,他便少不得要過問章程,确保萬無一失。
堯莊素來不問此等事宜,與其說商議,不如說是知會。
此廂才談完,已有書童匆匆來報,說是有幾位書生遞了拜帖。
“琢玉辦事周全,上巳之事,悉數聽你的安排。”堯莊看過拜帖,匆匆起身道,“我須得去見一見他們。”
謝昭有事在身,早些時候已然離開。
崔循看了眼空蕩蕩的澄心堂,收起書簡,沉默良久後又走向偏廳。
房門半掩,一片寂靜。
崔循并未入內,只以指節叩門,提醒道:“祭酒已離開。”
并未傳來預想中輕快的聲音。
崔循心有疑慮,推開房門,只見蕭窈竟不知何時已伏在書案上睡去。
先後收下的花枝随手撂在一側。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仿佛很沉,濃密而纖長的眼睫低垂着,猶如斂起的蝶翼,看起來乖巧可愛。
肌膚細膩如白瓷,透着薄粉。
人面桃花相映,佐以檐下淅淅瀝瀝的細雨聲,幾乎令人生出一種歲月綿長之感。
崔循怔了片刻,終于意識到不大對,快步上前。
遲疑着,擡手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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