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第 26 章
蕭窈不知自己在此處坐了多久, 興許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又興許要長許多。
有那麽一瞬,她也曾想過自己該回去了。
畢竟若是長久不見蹤跡, 拖到宴會開席, 總是不好。
但下一刻,就掐滅了冒頭的這點想法。
眼前的湖景、梅林很好,比衣香鬓影的宴會要好得多。
她從來是個愛熱鬧的人,頭回這樣喜歡寂靜。
蕭窈折了枝紅梅把玩,自顧自地想,任性一回也沒什麽。
方才她都按捺住沒對王滢動手了, 與先前相比,豈非大有進益?她只是想在此處多坐會兒, 又有何不可呢?
崔夫人設的這場游戲必定會耗去不少時間, 大家忙着找玉髓,便是去得晚些也可以此為借口。
算不得什麽大錯。
崔夫人性情那樣好, 想來是不會與她計較的。
只是迎面吹來的風有些涼,仿佛還帶着幾分湖水的潮氣。
她原不畏寒,出門時依舊沒要侍女遞來的大氅。
但自伽藍殿那夜大病一場後,身體一時半會兒并沒全然恢複, 如今坐得久了,只覺手腳冰涼。
蕭窈依舊懶得動彈,袖着手, 在心中罵了句王家。
想了想,又罵了句崔循。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便在身側響起:“公主為何會在此處?”
蕭窈吓了一跳。
她實在不明白崔循為何這麽神出鬼沒, 陰魂不散, 每每出現都令人猝不及防。
她正欲反問,一開口卻嗆了涼風, 不住地咳嗽起來。
幾近撕心裂肺,眼淚都快出來了。
正在心中咒罵崔循之際,卻只覺肩上一重,雪白而柔順的羽料垂下,遮去她大半身體。
很暖和,帶着淺淡的木香。
“此處迎風,無遮蔽,極其受涼。”崔循為她披了衣物,退後兩步提醒,“公主不宜在此久留,還是盡快回去為好。”
蕭窈漸漸止住咳,也想明白,那山房應當就是崔循的居所。
她擡手攏了攏鶴氅,擡眼看向不遠處的崔循:“我若就是想留在此處看風景,少卿要趕我走嗎?”
崔循已經習慣她不合常理的回答。
若換了平時,興許會搬出規矩禮儀,同她條分縷析。但方才來時,他也看出蕭窈情緒低落,雖不知因何而起,但也知沒有雪上加霜的道理。
他的沉默倒是令蕭窈稀奇。
她指尖繞着領上的系帶,纏了幾圈,又緩慢松開,冷不丁開口道:“此處确實風大,吹得人通體發涼……”
崔循原以為,她這是自己想通,準備離開。
可蕭窈話鋒一轉,卻又道:“少卿書房在側,何不請我喝杯茶,稍坐片刻呢?”
饒是知曉她離經叛道,崔循仍是為此言吃了一驚,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險些失态。
望舒山房是他的居所,湖邊為書房,後側為起居院落。
這些年來,到崔家造訪的女郎不少,但從來循規蹈矩,未有誰會越過這片梅林來望舒山房。
更不會對着他問出這樣冒昧的話。
冒昧,且暧昧。
可蕭窈對他……
崔循雖未涉情事,但并非懵懂無知。
這些年,對他懷抱好感的女郎不在少數,偶遇他時總難免臉紅羞怯。別說如蕭窈這般信口胡來了,所說的每一句話仿佛都是字斟句酌,再三思量,生恐壞了自己在他嚴重的形象。
他并不認為蕭窈對自己有意。
思量再三,依舊只能将之歸于“年少輕狂”,好似不服管教的弟子,總要見縫插針挑釁一二。
越是不欲令她做什麽,她就越要故意為之。
這種時候是不該聽之任之的。
以蕭窈的性子,縱容太過,便要得寸進尺了。
可蕭窈這時擡起手,給他看了看自己泛紅的肌膚,輕聲道:“我今日心緒不佳,也凍得手腳都麻木了,少卿便寬限一回吧。”
這話倒并未扯謊,崔循能看出來,她凍得鼻尖都紅了,聲音也帶着微不可查的顫音。
一時間又有些許不悅。
縱使蕭窈身側的侍女随意慣了,不知勸說,怎麽崔氏的仆役也能看着公主這樣在外邊逛?卻連個取暖的手爐都想不起來給。
終于,先前的思量還是未曾落到實處。
他略略颔首,似是告訴蕭窈,又似是告誡自己:“只一盞茶,公主便該回去了。”
蕭窈扶着假山石起身。
方才只是覺出四肢冰冷,真要挪動的時候,才發現身體都快凍僵了,遲鈍得很。
崔循見她眉眼都皺了起來,欲言又止,停住腳步等她。
等蕭窈跟上,這才問:“不知今日是何處招待不周,壞了公主心緒,以至如此。”
“與你家沒什麽幹系,夫人人很好,伺候的仆役也細致周到。”蕭窈原本不想多提,餘光瞥見崔循的神色,心中一動,“只是我在園中時,遇到了王四娘子……”
崔王兩家既為姻親,王滢會随着家中長輩來赴宴,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崔循凝神聽着,可蕭窈卻只提了這麽一句,便不再多言。
崔循只得又問:“公主有何顧忌?不妨直言。”
“原是要說的,轉念一想,又覺着不提也罷。”蕭窈迎着崔循疑惑的視線,慢吞吞道,“誰知少卿聽了,會不會再偏幫着王四娘子,說我的不是?”
崔循一聽,便知她意有所指。
但前回在王家,他并非偏幫王滢,只是老夫人壽宴上鬧到那副情形,是蕭窈與士族站在了對立面。
究竟因何而起、誰對誰錯并不重要。
與生俱來的立場決定了,衆目睽睽之下,他只能那般論斷。
以致如今也無可解釋,蕭窈不會理解,更不會認同。
他想,蕭窈心中非但無意,應當是記恨他才對,
所以才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踩着他的底線來試探、作弄,攪得他不得安寧……
回過神時,已經到了書房。
柏月見着長公子攜鶴氅過去尋人時,已經極近詫異,及至見他竟将那女郎帶回山房,震驚的心思更是藏都藏不住。
明知不該,卻還是沒忍住,偷偷看了女郎兩眼。
這是個生得極美麗的女郎,鶴氅下的身形纖細窈窕,雪膚烏發、杏眼桃腮。最惹人注意的還是那雙眼,顧盼生輝,神采奕奕。
她初來乍到,不見半分羞怯,站在熏爐一側,神色自若地打量着書房中的陳設布置。
此舉是有些失禮的。
但她态度坦然,毫無顧忌,也不知是不通禮數,還是壓根不在意長公子如何看待。
柏月又不動聲色地看向自家長公子。
崔循從來規行矩步,能得他青眼的,從來都是族中那些懂禮節、知進退的兒郎,也沒人敢在他面前這般造次。
柏月想不明白這女郎有何特殊之處,只是才看過去,便對上長公子仿佛覆了霜雪的眼眸,忙不疊地埋下頭。
崔循親自動手倒了盞茶,冷淡道:“出去。”
柏月大氣都不敢出,垂首斂眉,悄無聲息地退出書房。
熏爐蒸騰而出的熱汽稍稍驅散身上的涼意,凍了許久的手隐約犯癢,蕭窈揉搓着指節,纖細的眉微微皺起。
崔循将茶盞放在書案一角:“喝了這盞茶,随仆役回宴廳。”
他說這話的口吻近乎吩咐,不留餘地,雖還是那張冷淡的臉,但蕭窈還是敏銳地覺察到其中的不同。
蕭窈捧着茶盞,小口喝着,茶湯潤濕嫣紅的唇,也稍稍暖了肺腑。
她不說話,規規矩矩地跽坐着時,是很能唬人的,透着幾分來之不易的娴靜。
鬓邊被風吹亂的碎發垂下,烏黑柔軟,襯着白瓷般的肌膚愈發素淨,又随茶湯被她吹散的熱汽微微晃動。
叫人想要上前,替她攏了這縷散發。
崔循還記得她剛到建邺的形容模樣,如今與之相較,似是清瘦不少。下巴尖尖的,披着鶴氅,透着幾分弱不勝衣的意味。
伽藍殿後那場大病,到底叫她吃了許多苦頭。
她這樣自小被家中嬌慣着長大的女郎,為此撞了個頭破血流,便是心中記恨他,也合情合理。
又有什麽好介懷的?
崔循無聲地嘆了口氣,提醒她:“此處距宴廳相距甚遠,待你回去,怕是未必能趕上開宴,可曾想好如何解釋?”
蕭窈眨了眨眼,将崔夫人所設的游戲同他講了,又道:“我便只說,自己是找玉髓一時入迷,并未留意時辰。”
崔循問:“那玉髓呢?”
蕭窈“啊”了聲,試圖辯駁:“正是沒尋到,不甘心,才費了這麽多功夫啊。”
崔循便又有些想嘆氣了,稍一猶豫,開口道:“你走之時,将這個帶去。”
蕭窈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書案一角,擺着個玉制的鎮紙,是只威風凜凜的虎,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而鎮紙的玉質,與崔夫人先前給衆人看過的昆山玉髓極為相似。
蕭窈想了想,疑惑道:“旁人興許不知,不會露餡,可夫人那裏又怎麽交代得過去?”
崔循道:“這游戲,本就是我不欲母親費神應付交際,叫人設下的。玉髓原在我這裏,究竟放了哪幾只,她并不知情。”
蕭窈既驚訝又好奇:“那那幅畫,也是你畫的?”
崔循沒想到她最先關注的竟是此事,頗有些無奈:“我倒沒那麽閑。”
蕭窈喝了茶,觑着時辰确實不早,便揣了鎮紙想要離開。
書房外卻傳來柏月稍顯緊張的問候:“五公子怎的這時候來了?”
“昨日與兄長約好,要來下棋……”崔韶疑惑的聲音響起,“怎麽,兄長是另有事情要忙嗎?”
崔循起身的動作稍頓。
他記性向來極好,昨夜睡前還曾記過,要特地留出時間等待崔韶。只是被意料之外的蕭窈攪和,一時間忘了還有此事。
蕭窈倒沒驚慌,只是貼近了些,用極輕的氣聲問:“要我到何處躲一躲嗎?還是有旁的門路,叫我離開?”
愣是問出了一種偷情将被撞破的意味。
崔循按下了這不合時宜的想法,不疾不徐道:“我今日身體不适,棋還是改日再下,阿韶自回去吧。”
蕭窈在一旁聽着,* 都覺得這借口實在敷衍。
可崔韶竟半句都沒多問,隔門問候過,真依言離開了。
蕭窈:“……令弟可真是乖巧聽話。”
崔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稍待片刻,吩咐松風送她回宴廳。
松風一看,便知這是那日幽篁居見過的公主。
但他性情比柏月穩重些,沒敢多看,也一個字都沒多問,只在前為她引路。
蕭窈回去時半點沒敢耽擱,還随着松風抄了近路,将将趕在筵席開始時回到宴廳。
滿堂賓客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各式各樣。
陽羨長公主打破了廳中微妙的寧靜,同崔夫人笑道:“我先前便說,她貪玩得厲害,如今夫人算是見着了。”
崔夫人笑得溫柔,正要客套兩句,将此事給揭過去,卻有一打扮雍容華貴的婦人搶先一步開了口。
“公主姍姍來遲,寒冬臘月在外耗了這麽久,想必定是尋到玉髓了。”婦人笑道,“也叫我們看看,是哪只小獸?”
蕭窈循聲看去,雖不認得她,但見她身側的王滢,便知這應當是王氏的人。
崔夫人微怔,只是此時沒有幫着推脫的道理,只得也看向蕭窈。
崔循給她鎮紙時,蕭窈并沒十分在意,只覺無可無不可。
眼下被三言兩語架在這裏,才真切意識到,原來那套說辭縱然在大多人面前都說得過去,卻不足以應付有心之人。
“有勞記挂。”蕭窈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從袖袋中取出那只鎮紙,托在掌心,在衆人的注視下走到崔夫人食案前,“費了些功夫尋得一只,夫人看看可是那玉髓?”
崔夫人怔了怔,方才道:“正是。”
說着,又神色自若地吩咐侍女:“将備好的彩頭,送公主一份。”
蕭斐勾了勾唇:“既如此,也別再耽擱,還是開席吧。”
崔夫人笑道:“正是。”
自始至終,崔夫人帶蕭窈的态度都很好,縱使有心之人也不會不識時務,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
就連在座的女郎們,态度也不似從前在王家那般冷淡。
觥籌交錯間,也會玩笑兩句。
蕭窈并不在意她們态度如何,但瞥見王滢面色不佳,自己便高興,多飲了兩杯酒。
衆人皆知崔夫人身體不佳,并未過多打擾,宴罷便陸續離去。
南雁輕聲道:“勞累半日,夫人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夫人卻并沒應,披了大氅,扶着她一路往望舒山房去。
“夫人若是想見長公子,何不令人請他前來?”南雁不解,勸道,“再或者,叫個轎子來,送您過去。”
崔夫人搖頭:“不過多走幾步路,我的身子骨還沒差到這份上。何況,也有些事須得慢慢想想……”
南雁見此,便閉了嘴,不再出聲打擾。
今日園中賓客繁多,熱鬧極了,可穿過梅林,望舒山房這邊仍一片寂靜,恍若與世隔絕。
柏月正纏着松風問東問西,見崔夫人親自前來,連忙止了話頭,上前問候。
崔循得了通傳,起身相迎:“母親為何親自前來?便是有什麽事,叫我去就是。”
崔夫人的目光落在房中的香爐上,眼睫微顫,由他扶着自己落座,低聲道:“只是想着,仿佛已經許久未曾來過此處看你……”
崔循知道不止于此,安安靜靜聽着。
崔夫人擡手,将南雁等人一并打發出去,緩緩問:“公主所得玉髓鎮紙,是你予她的?”
雖是疑問,但語氣已近乎篤定。
崔循一時間并沒答上來,只是疑惑自家母親從何得知。
崔夫人單看他這反應就足以明了,嘆了口氣:“公主走近時,衣上猶帶着你常用的熏香氣息……”
若只是見上一面,說幾句話,絕不至于衣上都沾染了氣息,一路走來仍未散去。
蕭窈姍姍來遲,這段時間都去了何處,也就不難想見了。
長子從來冷心冷情,這麽些年未見與哪位女郎有過私交,而今卻将人帶入山房……
實在令她大為震驚。
接下來的筵席,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一眼蕭窈便忍不住會想此事,故而筵席散後,便親自來了崔循這裏。
“你素來行事謹慎,怎可這般荒唐,将非親非故的女郎帶到此處,連彼此的聲名都不顧惜!”崔夫人心中不解,語氣也難免重了些。
在她看來,蕭窈不過是才過及笄的女郎,能有什麽錯?
可崔循不同。
他年長許多,性情沉穩,不應是那等情窦初開便什麽都不管不顧的少年,行事之前總該再三思量清楚。
崔循啞然。
沉默片刻,他并未提及是蕭窈主動要來,只道:“是我的錯。”
崔循自少時起,便從未有過任何出格之舉,是人人交口稱贊的長公子。崔夫人這些年從未因他有過任何煩憂,每每提及,只覺欣慰。
如今訓也訓過,待他認錯後便只餘無奈:“你對公主,究竟是何意?”
崔循垂眼看着已經徹底冷下來的殘茶,低聲道:“這并不重要。”
哪怕相處時常有抵觸、逃避之意,但他并不厭煩蕭窈,若非如此,絕不會令她踏足書房。
至于更深的,崔循并不願想。
思之無益的事情,實在不必費心費神。
他語焉不詳,但崔夫人還是明白過來,愈發無奈。
這一路走來山房,她想了許多,其中便有這一項。
可崔循注定娶不得公主。
他不是崔韶,要娶的夫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崔氏一族。
崔韶心儀公主,崔翁還能打趣兩句,樂見其成。
可若是崔循要娶,怕是能引起軒然大波,崔翁也斷然不會允準。
兩廂沉默良久,崔夫人嘆道:“你心中既明了這個道理,今後便不應再招惹公主,妨礙她的親事。”
崔循并不多做解釋,只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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