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流泻出去,过往行人的皮肤衣料,都晕开了蜜一般浓稠的红。
李莲花六人,从长街温吞的暖光里,步入了那片粘腻的红中。
笙歌笑语,同馥郁的脂粉熏香,拥堵着扑进耳朵与鼻腔里。
红袖在夜风里飘摇着,招揽着倚芳楼外的客人。
各式各样的男人被吸引,或扯住袖帕,或揽过某个香肩,或背手摇扇……跨入楼内。
李相夷三个小的,本步若流星,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
突然间,就顿住了脚步。
李莲花三个大的,险些撞他们身上。
“愣着干嘛呢,走啊。”
李莲花抬手,用手背拍了下李相夷后背。
李相夷没有动,反而道。
“我们尊老,你们先走。”
说开,他往后面绕。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也跟着绕。
他们还没绕完,李莲花三个大的,就一致往后退了几步。
“我们爱幼。”
笛飞声把话,大差不差地,扔还给他们。
“所以还是你们先走,先走。”方多病摊手作请。
李莲花则反问起来,“你们不是怕了吧?”
“我们没,没怕啊。”南宫弦月矢口否认。
李相夷也断然不认,“就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怕了。”
他说这话时,刮了下鼻子。
小笛飞声就没被绕进去,反唇相讥道。
“莫不是你们怕了,一直跟我们后面走。”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被这话点醒,也以类似的话回击。
实际上,六个人心里头,都有不同程度的犯怵。
好似他们要去的,不是什么软弱的青楼,而是更强大的狼窝。
双方原地僵持会后,李莲花一甩袖子,放出话来。
“行了走吧。”
“姑娘们多了点而已,又不吃人。”
六个人这才不争了,公平起见地并成一排往里去。
一过门槛,就有姑娘围了上来。
加上他们颜色各异却都气度不凡,吸引的人就更多了。
毕竟身不由己,要服侍,谁不愿服侍个样子周正的。
于是乎,好好的队伍,没几下就被闹开了。
这边,两个笛飞声面前,扬来几块帕子。
不过,那帕子很快就缩了回去。
他俩皱眉一横眼,周遭温热的空气,都冷了三冷。
也就没什么姑娘,敢往他们身边贴了。
那边的方多病,对几条伸来的白花花胳膊,几乎汗毛倒竖,要跳了起来。
他本想说些什么话,表示拒绝来着。
结果一着急,出口就变成了,“我不接客!”
姑娘们哄笑起来,弄得他尴尬无比,脸红成了熟柿子。
另一边同样落单的南宫弦月,则无助地举高手。
喊着,“李大哥,李大哥……”
李莲花自顾不暇。
“公子,我头晕,哎呀——”
一个装弱柳扶风的青衣姑娘,往他怀里倒去。
李莲花倾身躲开,并一指某个方向。
“姑娘,你瞧那是什么?”
青衣姑娘好奇眺去,什么都没看到。
一回头,李莲花已经往前去了。
中间,隔着楼里的一众姐妹。
青衣姑娘就喜欢这种温文尔雅款式的,有些不甘心地绞了绞帕子。
恍然间,一道翩翩白衣窜过,她的失落一扫而空。
“公——”
然才笑着道出一个字,那白衣就在瞬息间,影子般快速溜走了。
连一片衣角,都不曾碰到。
不是,都来青楼消遣了,跑什么呀?
“李莲花。”
李相夷艰难地挤到他身后,单手扒着他肩膀当盾牌。
李莲花打他手,“你一个天下第一,躲我后头。”
“还要不要脸了?”
李相夷死不放手,“你才是,你躲我后头算丢脸。”
“我躲你后头不算。”
李莲花:“……”
这越长大,脸皮也越厚了。
他以前,也不这样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实际上,李相夷是跟他学的。
麻烦还远的时候,脸可以要。
麻烦来的时候,脸就可以不要了。
脸一旦不要,人则天下无敌。
甩又甩不掉,李莲花没办法,只好让他抓着。
两个一前一后,一边规避着姑娘,又不能显得太刻意。
一边目光搜寻着,其他四个人的下落。
还有,鸨母的身影。
不多会,楼里传来几道“妈妈”的尊称。
他们循声了去,只见楼梯上,下来个头簪大红牡丹的中年女人。
她边走,边摇着团扇。
俯眼打量下一楼大堂,眼一弯,发出几道尖亮的笑声。
“六位爷,还真是一表人才。”
之所以说六位,是因为不知何时,被迫散开的六个人又凑到一块了。
至于吹捧的话,平日里逢上个歪嘴斜眼的,她也这般夸赞。
只有把人夸舒心了,人才捧她的生意。
不过,刚那句话,是真心的。
对好看的,她的话就不掺水。
李莲花领头,颔首微笑称了声,“张娘子。”
张纪兰听了这声唤,嫣红的嘴角拉高不少。
当鸨母许多年,倒是从未有人这般称她。
遂让她,有种别样的新鲜感。
她摇曳生姿地踱至六人面前,扇子娇俏朝前一打,调笑着问。
“几位客官,是要找挂衣共度良宵,还是要找清倌作诗听曲啊?”
她那个“啊”字,调子拖得格外缠绵。
大的小的五个人,这会子都无用得紧,全把目光,暗戳戳投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叹口气,硬着头皮孤军奋战。
他先借着广袖的遮掩,撑开李相夷腰间的布袋,从里面夹出张千两银票。
李相夷低头扫一眼,没什么意见。
反正,是蒋大肥的钱。
李莲花抖展开银票,递向前头。
张纪兰欢欢喜喜接过。
“几位爷可要找绿夭姑娘,她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样样使得。”
“还有……”
她热情地推荐了好几位。
李莲花却道,“不知张娘子,可使得?”
“啊?”
张纪兰一愣,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我?”
“在下说的,正是张娘子。”李莲花再次道。
照妙手空空的说法,对秋黎一清二楚的,也就是鸨母了。
张纪兰攥着银票,“我这……年纪都上来了。”
“怕是伺候不好几位客官,也,也伺候不过来。”
一个人,该当如何应对六个人。
“还是,还是让……”
她转头,去看各个姑娘。
姑娘们沉默着,吃惊着。
就没见过几个,上青楼寻欢作乐,是找鸨母的。
李莲花摆手,仍是道,“无妨。”
他又从李相夷那里,摸了两张一千两银票。
张纪兰眼放华彩,犹豫下后松了口。
以扇半掩面,娇笑道。
“妾身……也不是不行。”
这六人样貌不俗,她也不亏。
瞅那个白衣红绸带的,好像是江湖里的天下第一。
把天下第一办了,以后说出去,也算风光无限了。
“如此,”李莲花道,“有劳张娘子,给我们上间雅静的包间。”
张纪兰应下,叫了个跑堂,领他们上楼去。
她自己回楼上屋里,换衣服上妆去了。
姑娘们则让开条道,在后头议论纷纷。
李莲花他们进了包间,烛火明媚。
里头布置并不淫靡,反倒风雅。
靠窗的架子上,甚至置了琵琶。
六个人,拉椅子坐在桌前,倒茶喝等鸨母来。
约是一刻多钟后,鸨母才姗姗来迟。
她把缎面衣,换成了纱衣,妆发梳得极为年轻。
“张娘子,请坐。”
李莲花抬手道。
张纪兰在空椅子上坐下。
她环视过六个端坐的人,莫名感觉,自己有点曲解了,李莲花模棱两可的话。
李莲花翻了个杯子,拾起茶壶,斟了杯茶给她。
“多谢公子。”张纪兰端起茶。
不知为何,又是一股忐忑,她老觉得这茶烫得很,尽管是温的。
以至于,倾洒出一点,湿在膝上。
“张娘子,没事吧?”
李莲花置下茶壶,礼貌关切一句。
张纪兰摇摇头,继续啜茶。
“不知张娘子,可会什么才艺?”李莲花随口问。
张纪兰瞧他一眼,“妾身会弹琵琶。”
她落目在架上的琵琶,眸光微微一动。
想年轻那会……
她也是花容月貌,一曲动瀛城,有“五陵年少争缠头”。
只后来年华不再,一花更比一花红。
前任鸨母不愿养她了,要把她扔给一个八旬老汉做妾。
而且,她原是个清倌的,只弹曲儿,不卖身。
然前任鸨母,非逼得她,做了挂衣。
她怀恨在心,就药杀了前任鸨母,当了新鸨母。
但成了新鸨母后,她才发现,自己为了生意,也在尖酸刻薄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思及此,她心下一惊。
回神道,“几位爷可要听琵琶?”
“洗耳恭听。”李莲花说。
张纪兰搁下空茶杯,挪椅子去了窗边,又到架前抱起琵琶。
“客官想听什么曲?”
李莲花随口点了支曲子,“春江花月夜。”
张纪兰调了两把弦,就开始弹。
舒缓优美的调子,清溪一样淌出来,洗着映在水中的月。
李莲花又呷罢口茶,“曲不错。”
其余五个人,则没耐心听了。
“这引都引到包间了,我们还不动手吗?”
李相夷屈指点着桌面,传音问。
“你不会真想听她弹吧?”方多病亦听不知所谓。
李莲花转了下茶杯,“这药发,也是要时间的嘛。”
五个人大诧,“你何时给她下药了?”
他们悉数瞥向空茶杯,“那杯茶?”
李莲花“嗯”了声。
“所以啊,听曲子吧。”
“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啊?”南宫弦月捧着茶杯,疑问。
“现在说不也一样吗。”李莲花回。
小笛飞声奇问了嘴,“你下的何药?”
李莲花暂且没有道明,“待会就知道了。”
“先听曲吧。”
他话音刚落,笛飞声就烦躁地说。
“我用刀架了她,岂不快哉。”
何苦在这里听那咿咿呀呀的调子,吵耳朵得紧。
李莲花滞了下说,“我这下都下了。”
也下惯了药。
中碧茶那十年,不适宜使剑动真气,还是用药方便。
比如方小宝,下一次中一次,屡试不爽。
况且,刀剑威胁一时。
药的话,时间就长了。
此时的张纪兰,边弹琵琶,边瞟了六人几眼。
这几人品茶听曲,谁也不多看她几眼。
就是偶尔散来点目光,也全然无冒犯之意,弄得她跟什么良家子似的。
她不知道的是,那目光,是观察毒发没发的。
只是心下越发了悟,这几人同那些找清倌的差不多,不是来寻人欢好的。
这样也好,不必费心伺候。
光弹个琵琶,就白赚三千两。
可弹着弹着,她拨弦的指头打了滑,曲调跟着突兀地扭曲了一下。
腹部怎突然有些痛?
她蹙了蹙眉。
想是吃了什么不消化,她忍了忍,继续往下弹。
腹部却愈发绞痛,内脏就仿佛被死死拧住的巾帕。
铮——
她脸色惨白,再难坚持下去。
手指猛地一抠,绷断了一根弦。
她躬下腰背,紧抓着琵琶,歉然咬字道。
“妾身忽感身体不适,几位爷见谅。”
“楼里还有其他擅弹琵琶的姑娘,我,我去……”
她说着说着,光线骤然黯下一分。
竹帘落下,盖住了窗,而一颗榛子滚在她脚边。
她仰眸望去,见李相夷正对着窗站,手作弹状刚收回。
这种榛子她很熟,是楼里放桌上给客人吃的。
门那边,方多病过去,正拴了个死。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向她步来。
那个一直儒雅有礼的人,再度笑了笑。
“张娘子。”
张纪兰盯着她喝过的茶杯,遽然明白了什么。
一明白,李莲花那笑,就变得如刀似剑起来。
她胆剧寒,“你们给我下药,下的什么药?”
李莲花站定在她面前。
“穿肠烂肚散。”
“这药呢,开始会让你腹部一直绞痛。”
“几日之后,内腑慢慢溃烂。”
“最后,就会有一黑一白两个鬼,跳着来接你了。”
“你们好恶毒的心。”张纪兰狠狠道。
不过,这人既漏了嘴让她知道,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去配解药……
李莲花洞穿她心思。
“这药是我自制的,你也不必费心去寻解药。”
“解药呢,只有我有。”
哐啷一声,琵琶摔落在地。
张纪兰绝望的同时,肚子更痛了,似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啃咬。
她捂住肚子,呻吟了一声。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为何害我?”
她想不明白。
她先前哪里识得这几人呢。
“自不会无缘无故找上你。”笛飞声嗤道。
“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小笛飞声点明来意。
“你若答应,我们就给你颗,缓解痛苦的药。”李相夷瞥鸨母一眼。
“事情若能顺利了结,我们便把真正的解药给你。”
“如何?”
“很划算的。”南宫弦月补充。
“划算……”张纪兰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这哪里有商量的余地,不想死,就只得应下。
何况,她认出了李相夷。
其他相交的人,功夫想必也不弱。
就是把倚芳楼的打手都叫来,也不会是李相夷一个人的对手,别提六个了。
她咬了咬红唇,道。
“你们想知道什么?”
真是奇怪,一堆江湖人,怎就犯得上寻她个鸨母问话了。
她一个不问世事的女子,能晓得些什么。
简直是造了孽了。
这三千两,不好赚。
此念头刚从脑中游过,李莲花便道。
“不急这一时片刻。”
“刚那些茶水也不贵,曲也没弹成,就算个十两银子吧。”
他扯下李相夷的钱囊,掏出一锭十两银子。
迈到桌前放好,又走回来说。
“至于那三千两银子,还请张娘子还了我们。”
张纪兰:“……”
曲没弹成,是因为什么啊!
腹部的痛蔓延到心口,钝刀割过一样。
她从腰封摸出银票,对李莲花的厌恶更上一层楼。
“你还真是抠到家了。”
“什么叫抠到家了。”方多病当即不满,不复嘲讽李莲花铁公鸡时的样子。
“这叫持家,懂不懂?”
张纪兰隐隐呵了呵,把钱递出去。
李莲花接过,塞回钱囊里,往旁边一扔。
“拿着。”
后一句话,声音小下去,“辛辛苦苦打下来的钱,别花多了。”
李相夷“哦”了声,慢半拍把钱收好。
随后,李莲花从袖里掏出个小瓷瓶来,倒了颗药出来。
张纪兰吃了,疼痛缓和不少。
她倒后靠椅背上,“要问什么?”
李莲花凌着眉目,一字一顿道。
“秋黎姑娘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