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深处,矗立着一座不大的精巧塔楼。
匾上,书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葬金阁。
阁前,一袅娜的紫色纱衣女子,端着个掌托,盈笑停在三个人面前。
“三位,还请选一块。”
那掌托上,平放着四块牌子。
一竹牌,一铜牌,一银牌,还有一金牌。
李相夷三人,滞了一滞。
他们没下过黑市,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好在,紫衣女子见怪不怪了。
每次有新人来,她都会一五一十地解释。
不待李相夷他们问,她朱唇一启,就用柔和的调子说了起来。
这不同的牌子,代表不同级别的消息。
竹牌最次,价格最低。
一分钱一分货,它的消息不完整,保不保真,也纯看运气。
涉及的东西,也不过是些寻常事。
这越往上,价格越贵,消息来源就越可靠。
涉及的东西,也会愈深愈炸裂。
甚至见不得光的皇家秘闻,都能打听到。
她言说时,尽量把他们,往贵的上面引。
刚送这三人过来的跑道儿,就是饶庄里最贵的那种,她认得。
有钱还不懂行的,能多捞则多捞。
说完,她就等着他们选。
“所以,我们选什么?”南宫弦月小声问。
“选最贵的总没错。”李相夷伸手,揭走金牌。
金牌的消息,一个就是一千两。
小笛飞声这次,没再说他乱花钱。
他们来此,就是为打探东联海帮的消息。
行军作战的线索,容不得半点马虎,自然要最可靠的。
钱这东西,该花的时候,就得花。
何况,他们带鼓了钱囊。
从蒋大肥那里缴获的钱财中,支的。
紫衣女子见他们挑了最贵的,笑意深了深。
她在此作引,会按顾客选的牌子抽成。
抽的份额不变,自然是越贵越好。
“三位请随我来。”她摊手作请。
李相夷三人,就跟在她后头,跨门槛进去。
一个空旷大堂映入眼帘,边上环了圈屋子,很寂静。
紫衣女子领他们进了其中一间,驻停脚步。
三人环顾屋子,有些奇怪。
因为屋内,摆的多是兰锜。
“你这是何意?”小笛飞声开门见山。
紫衣女子仍是那副礼貌笑容,不温不火地回答。
“兵器不得入帷帐,这是我葬金阁的规矩。”
“还请三位,将刀剑存于此处。”
“出来时,我们自会交还。”
葬金阁每个层级的消息,都有不同的人放消息。
那些人数量不一,对应着消息的等级分布,等级越高,人数就越少,掌握的机密就越高级。
他们也据此,坐在不同楼层的不同屋子内。
但不管是什么屋子,问消息的人和放消息的人,都隔着一块帷帐。
是故称“不得入帷帐”。
三个小的,都不是很想把兵器丢在这里。
“我们加钱,可否通融一下?”
南宫弦月灵机一动,问。
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紫衣女子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让人携了刀剑进去,她不止会被扣银子,还会受罚的。
“这恐怕不行。”
“还请三位见谅。”
“那我若偏不见这个谅呢。”小笛飞声攥刀的手一紧,硬气道。
紫衣女子,倒也不怕他那凶煞的眼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强硬了一句。
“那三位的生意,葬金阁也不便做了。”
“还请往别处去。”
空气凝滞了一两秒,李相夷凑近小笛飞声,拉了拉他。
压声劝阻,“老笛,不行就算了。”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矩,到时候拿回来就行了。”
“总归,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若是出了,以他们三人的功夫,也能把葬金阁掀个底朝天。
小笛飞声看他一眼,踌躇俄顷,往后退了一步。
李相夷随后,对紫衣女子打圆场。
“姑娘莫要气恼,我们存了刀剑便是。”
紫衣女子恢复原来漾笑的样子,“多谢公子体谅。”
李相夷三个小的,便将刀剑,搁到兰锜上。
紫衣女子这才又开了扇门,引着他们继续去。
踩过一阶阶楼梯,他们到了顶楼。
那是放金牌消息的屋子,只此一间。
紫衣女子晃响了门口挂的铃。
没一会后,里头亦传出道铃音。
紫衣女子方推开门,再侧身站到边上,“三位里面请。”
“多谢。”李相夷道了声。
三人跨步进去,身后的门被合上。
视野所见空无一人,只一黄色帷帐前,摆了张桌子,还有三把椅子。
“几位客官,问些什么?”
帷帐后,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听着像上了年纪的。
也确实上了点年纪,后头的人,是年过五旬的葬金阁阁主。
遮头遮脸的,知道的是卖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装神弄鬼。
三个小边传音说道,边撩袍落坐。
“东联海帮的行踪。”
李相夷掸了下膝上布料,直言不讳。
帐后的人顿了两秒,坦言道。
“这个我葬金阁不知,也查不到。”
“不过……”
“不过什么?”南宫弦月靠到椅背上。
帐后的人浅浅一笑,“不过,我这里有两个别的消息。”
“你们也许有用,也许没用。”
“就看你们想不想要了。”
“说说看。”小笛飞声抱起臂。
帐后人没有即刻表明,而是说,“两千两。”
“概不退还。”
摆明的意思是,先付钱后打听。
有用没用,钱是别想要回去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三人眼神交流片刻,李相夷扯下腰上钱囊。
撑开,从里面取了两张一千两银票,轻拍在桌子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
帐后人伸出只含有皱纹的手,将银票摸走。
“当然。”
“还请稍等。”
帷帐后,响起沙沙的运笔声来。
之后,两张白宣被推出。
李相夷倾腰拾起,拿在手中看。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则歪了歪脖子。
阅罢,俱是翘了下眉梢。
李相夷把纸张折好,塞进怀里。
三个人起身,告辞而去。
拉开门,紫衣女子候在外面,又领着他们下楼去。
回到满是兰锜的屋子,刀剑原封不动地待着。
他们取了,往葬金阁外去。
走在喧嚣的黑市里,李相夷越走,越觉得有点东西不大对劲,羽毛般挠着他的心肝。
他握着少师,重还是那般重。
手感还是那般手感,但就是有点怪怪的。
他摩挲着剑鞘,感觉有哪里变了,说又不大说得上来。
思索着不解着,不知不觉地,他就慢了下来。
见中间人消失不见,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掉步回头。
“怎么不走了?”
“干嘛呢?”
李相夷停在原地,第不知多少次,把少师举在眼下瞧。
他上手抓了抓剑柄,触感冰凉厚实,但宛若握得久了,而稍稍光滑了些。
接着,他又拔出剑身。
银色的光泽,映照着下落的日光,如往常那般清亮。
只是细细瞅来,却能在不经意间,触之即离地捕捉到微不可察的东西,那光是一段黯一段亮的。
并指擦过,一小段的光滑无瑕,接一大段的磨损。
他绞着眉头说,“我老觉得。”
“少师跟以前有点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南宫弦月伸手拿过,掂了掂。
“没什么不一样啊。”
“不是。”李相夷让他换个检验方法。
“你看剑柄剑鞘,上面的磨损好像多了点。”
“剑身大概是一截新一截旧的,就仿佛,仿佛……”
他绞尽脑汁,思考了半晌,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仿佛断过,又重铸了一般。”
南宫弦月顺着他的说辞,翻来覆去地察看。
“你别说,好像是有点不太一样。”
他把剑抛给小笛飞声,“老笛,你看呢?”
小笛飞声接住剑,反手把刚手里看的剑鞘丢给他。
几个弹指后,他转着剑柄说。
“你是刚这么觉得,还是以前也有这种感觉?”
“刚刚。”李相夷没有犹豫。
小笛飞声凝眉,大胆猜测。
“莫不是葬金阁换了剑?”
“你们的刀呢?”李相夷顺此往下问,他刚就想这么问了。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把少师塞他怀里,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刀。
“没问题。”
一开始,他们就没感觉出问题。
“所以说,”李相夷注目着剑推断,“就我的出了问题。”
“被用假剑替换了?”
“可是,”他混乱如麻,“也说不通啊……”
这剑明明就是化龙晶石的材质,他亲自取的材,再清楚不过了。
这世上,难不成还有第二块化龙晶石不成。
就是真有,以此又锻了柄少师。
一样的材料,何须再行换剑。
此外,剑出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明亮。
承受力,亦是如出一辙地刚强。
他甚至用内力震了一震。
换作普通刀剑,早粉身碎骨了,这把却安然无恙。
如果是假剑,哪来如此真的假剑?
这分明是少师,他的少师。
可倘使是真的,那些磨损的变化又如何解释。
难道不是做旧工艺所导致的?
工艺,当真能做到身经百战一样的效果吗……
他思来想去,真假双方长出手脚,在脑海里疯狂打架。
打得他头,都要碎成浆糊了。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三个人站在路上,周遭人来人往。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笛飞声率先提议。
“既然怀疑,那就再去一趟葬金阁。”
南宫弦月也道,“对啊,去了一验便知。”
“他们耍没耍什么把戏。”
李相夷也正有此意,咔一下,把剑还入鞘中。
三人掉头,大踏步往葬金阁去。
直行到一个岔口,需要右拐。
正要拐过去,对面路三个谙熟的人影,闯入眼帘。
李莲花三人,猛地刹停步子。
妙手空空说着说着往哪儿走的话,发现没人听了。
一扭头,注意到他们奇怪的视线。
又循那三道视线回头,一身风华绝代的白衣刺进眼中。
尤其是他认为的,绝对真品的那把剑,扎得他眼珠子疼。
“夭寿,李相夷!”
他僵在原地,嘴里喃喃。
“还有少师,我滴个亲娘诶,我见着真的了……”
旋即,忍不住再次感叹。
“我偷的那把假货,真的跟真的一样一样的。”
他呆愣的功夫,李莲花三人越过他,同时咬牙小声叮嘱。
“待会别乱说话。”
“哦。”妙手空空慢半拍应。
李莲花三人,就同李相夷他们打起了招呼。
妙手空空跟上去,站在旁边。
看来江湖传言不虚,“八柳侠探”果然跟李相夷他们关系紧密。
“这,这么巧呢。”
李莲花面色干干地笑。
这三个人,别是也要往葬金阁去吧。
“谁说不是呢。”李相夷抱剑道。
“你们来黑市做什么?”
李莲花挠鼻子“噢”了一声,“我们昨天打扫莲花楼时。”
“扫出个先前淘的小盏,突然发现它的纹样,很像百年前的宝贝啊。”
“就想着,来这里瞧一瞧看一看。”
“这要是真东西,不劳而获地卖点钱多好。”
“说不定啊,还能把莲花楼装得富贵些。”
三个小的信以为真。
南宫弦月还兴味盎然地问,“那你们卖了吗?”
“是不是真的?”
李莲花遗憾摆手,“别提了。”
实际上,他余光早觉察到了少师。
一眼辨清,那是他那把,不是李相夷那把。
这下糟了!
于是乎,心中掀起了紧急慌乱的波澜。
怎么回事,剑不应该在葬金阁吗,怎么到李相夷手中了?!
他察觉到端倪了吗,还有,他那把呢……
方多病也惶急地瞥着少师,嘴上还忙着附和。
“是啊,空欢喜一场。”
“盏呢?”小笛飞声扫眼他们空空的手。
转念一想,拿手里也不方便,估计在李莲花能包罗天地的袖子里。
“假的要来作甚。”笛飞声好不容易变通一回。
“自然是丢了。”
其实,他也在有意无意地扫视着少师。
心头还为李莲花,叹了一叹。
妙手空空则对他们编瞎话的能力瞠目结舌,“我们不是来——”
话一半没说到,李莲花三个大的,集体剜了他一眼。
传音厉声警告,“都让你别乱说话了。”
妙手空空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能说的。
但还是被他们冷肃的眼神吓到。
加上思及说了这个,就得扯到他偷钱,偷少师仿剑的事情。
多来三把万人册前列的刀剑,他可受不住。
遂蛰伏了言明的念头。
此时,李相夷问起他来。
“这位兄台是……”
妙手空空抱了下拳,拳下冒着细汗,“在下,啊,刘,刘三空。”
三个小的一诧。
李相夷并未外露出过多表情,只揖礼微笑着。
“久仰大名。”
小笛飞声回礼,没过多的言语。
南宫弦月则多惊喜了一句,“原来你就是神偷妙手空空啊。”
“神偷之名,不敢当不敢当。”妙手空空晃手。
这偷来偷去的,也不光彩。
何况,他偷的对象,偷的东西,还是那个。
“你跟李莲花他们是……”李相夷又问。
“我们,我们是……”妙手空空询问般,偏头觑李莲花他们。
李莲花真假参半道,“我们跟他,是朋友啊。”
“东海的朋友。”
“先前不是跟你们说,我们是东海人士吗。”
他抬手,向旁边一下,“刘兄也是东海人。”
“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就在这里遇上了。”
“他正巧识货,我们就让他帮鉴下盏儿。”
妙手空空连连点头,“对,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们是朋友,好朋友。”
为了显得亲近,他还换了称呼补充。
“我跟花花他们,都认识老多年了。”
花花?!
谁啊?!
大的两个人小的三个人,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会,才明白指的是李莲花。
一时间,好笑与发酸等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
他们隐晦而复杂地,瞟了瞟妙手空空。
妙手空空也意识到,自己说岔嘴了。
这称呼好听归好听,但好听到明显是,很刻意地亲近了。
甚至,还有点玩笑般的冒犯。
会被打死吧,他想。
窥正主而去,李莲花却只是笑了笑。
那种笑真奇怪啊,意外而悦然。
跟多年老友重逢,听见对方以特别的方式,唤自己名字似的。
“对了,你们这是去干嘛呢?”
几秒后,李莲花问三个小的。
三个小的瞄了眼妙手空空,后者自觉回避。
他们就把葬金阁买消息,还有少师出现的怪事,都说了。
“你们看,”李相夷把少师搁三个大的面前,“是不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了。
李莲花他们心道,并搞懂了老的少师,为何会在李相夷手中。
看来,葬金阁有些贼心啊。
他们琢磨默然的档口,李相夷探手,在他们眼前招了招。
“你们怎么了?”
怎么怪怪的……他左右瞥了眼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
那俩人,也深有同感。
李莲花他们回神,对了对眼色,打起如意小算盘来。
“这事情不简单啊。”李莲花开头。
“俗话说,多个人多个力量。”方多病缘着杆爬。
“左右无事。”笛飞声顺坡走。
“我们呢,”李莲花图穷匕见,“就发发好心。”
“陪你们一块上葬金阁瞧瞧去。”
三个小的很是同意。
就这样,他们六个人浩浩荡荡地,往葬金阁去了。
至于妙手空空,跑庄门要了碗粗茶,等去了。
李莲花他们一到葬金阁,却发现——
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