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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4章 四顾之志
    “李相夷呢?”

    莲花楼内外,李莲花游走四顾一番,不见人影。

    在鹤城的罹难地,帮完忙后,除夕也到了。

    他们买了年货,打算像往年一样,上云隐山过年去。

    这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走,李相夷不见了。

    问方多病他们几个人,尽是疑惑,还反问他。

    “刚不还在的吗。”

    “你没看见?”

    李莲花没好气地叹道,“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还到处瞎逛。”

    “是打算何时才吃年夜饭。”

    本来今年乱事就多,到除夕这天才得出空来。

    买完年货已是近中午了,驾楼到云隐山脚,再爬个山,又要费上好几个时辰。

    冬天白日本就短促,等到云居阁,估计天都快黑了。

    给李相夷再磨蹭一下,那还得了。

    于是乎,几个人就分头找去了。

    李莲花打南边去,走了小段路,恍一瞥眼,透过柳树树隙,觑见远处,有一抹微小的白衣身影。

    那是南城门的城楼之上。

    六年前,李莲花他们刚来时,站在杨柳坡上,也是这般望见南城门的轮廓。

    “李相夷吃饱了没事干,到城楼上作甚……”

    他目纳着那道白影。

    身在茫茫雪色中,同天空大地融为一体。

    唯有系带的那点红,似天地间烧起的孤独篝火。

    被风拽成细长一条,却永不泯灭。

    李莲花提步,往南城城楼去。

    为了省时间,他没有走楼梯,而是运着轻功,飞上的城楼。

    “这马上要回云隐山了,你来这里干嘛?”

    他从侧面,踱步过去。

    李相夷坐在高高的雉堞上,偏头望了他一眼。

    神色微沉着,“你说……他们还过年吗?”

    他回过头,继续了望着某个方向。

    李莲花顺着他视线,往那个方向眺去。

    那是鹤城的罹难地。

    像万千错杂却齐整的屋舍间,缺出的一个口子。

    落在那处的雪,都变得杂乱刺目起来。

    缺口里的幸存者,正运砖送石,搭建梁架,筑造或修补,他们从前的家。

    可惜很多家,已经不完整了。

    他们补好了筑好了房子,却再也补不好筑不好家了。

    这个冬天,是那么地冷。

    冷到骨子里,冷到心坎里。

    李莲花目光一垂,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其实很明白,他们过不了年了。

    也过不好年。

    就像他独身漂泊的那十年一样,年,也就是过去的每一天而已。

    他们一坐一立,都各自沉默着。

    一个甲子那么长后,李相夷忽而道。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李莲花负手问。

    “想这个江湖,”李相夷眉目思虑着,“要如何才能安定下来。”

    李莲花听罢,轻眨了下眼。

    “你想如何安定?”

    他明知故问。

    李相夷没有立即答,而是说起了别的东西。

    “江湖之乱,自邱无涯而始。”

    “他的镜天宗,也是当今武林,最奸恶最庞大的一股势力。”

    “肃江湖之乱,必要将其铲除。”

    “其次,是仿效邱无涯之徒,亦要清扫。”

    “不过……”

    想要荡平这些势力,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事情。

    更不是凭某个人几个人,就能完成的。

    如今各门各派,或各自偏安,或明争暗夺,团结一心者,少之又少。

    他们就像一股股散乱的麻绳,需要一股力量,将他们拧起来。

    “可是,”李相夷剑眉上凝着厚重的霜雪,“就算剿灭了这些势力,不稳定的因素,还是太多了。”

    “尤其是这个江湖的自由,太大。”

    过度的自由,会导致无序与混乱,让人失去安全感。

    而这种宽松的自由,主要来源于江湖客,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武力差距。

    这种差距,激发了某些江湖客的优越感,导致他们自以为是,高高在上。

    以至于无视律法,蔑视生命,凌驾于当前的规则之上。

    他们杀了人越了货,犯下大大小小的罪行。

    大多数时候,没有人能管制得了他们。

    这些案子,归属于京都大理寺,归属于监察司,还有地方衙门。

    但这些机构,以文员居多,衙役捕快的武功,大多也高不到哪里去。

    他们很难抓到罪犯,将其绳之以法。

    就算抓到了,以现有的牢房材质构造,关住犯人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且,整个执法过程,付出的代价,往往比那些不会拳脚的普通罪犯,要高得多。

    整个大熙,在涉及江湖客的案件中,而牺牲的职员,数不胜数。

    他们管不了,久而久之,变成了不敢管。

    以至于作奸犯科之事,愈演愈烈。

    “所以,”李莲花看向他,“你想规束这个江湖的自由?”

    李相夷点了点头。

    “自由需要枷锁,需要一把合适的枷锁。”

    “这把枷锁,”他思量着说,“应该是一种普遍可接受的规则。”

    “不管是江湖人,还是普通百姓,抑或朝廷,都心甘情愿地认可它。”

    “并在习以为常中,觉得自然,而不会把它当作一种限制。”

    “但这些规则的执行权,”他顿了下,辨析道,“出于纯粹的公义目的,不应该掌握在朝廷手中。”

    朝廷历来利益纷争,执行权一旦落入朝廷手中,很可能会沦为利益瓜分的工具,成为党派相争的匕首利剑,变为皇权的戍卫兵。

    加上朝廷与江湖,矛盾弥久深重。

    让朝廷的代表出面干涉,恐怕举步维艰。

    “虽然不能掌握在朝廷手中,”他进一步分析,“但也不能把朝廷的执行权全部瓜分。”

    “也不可能瓜分走。”

    “一人一半,才会相互制衡。”

    “江湖事,应当江湖了。”

    “其余的,当归朝廷与地方官府管辖。”

    毕竟朝廷与官府,也不总是利益来利益去的。

    为国为民者,大有人在,且前赴后继经久不绝。

    如此,既能避免朝廷与江湖的矛盾,也不会让朝廷过分忌惮。

    分治开来,双方的负累也不会太重。

    “当然,”他又道,“很多时候,江湖事与其他事,不是泾渭分明的。”

    两者纠葛在一起,存在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因此,江湖事的了断中,无可避免地,要与朝廷官府生发联系。

    分治的同时,也必须进行合作。

    李莲花听罢他的设想,提了个心知肚明的问题。

    “你想与朝廷分治,为这个江湖定规则。”

    “就不怕别人说,你也是想要称霸这个江湖?”

    李相夷琢磨过这个问题,忧心却并不畏惧。

    “人们有嘴,总会有嚼舌根的。”

    “可人们也有眼睛和心。”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就像这雪一样,是亮的。”

    “我不是邱无涯,要让武林唯我独尊。”

    “就算我成功了,这个武林,仍是从前的武林。”

    “大的小的门派,都有他们的安生立命之所,都有他们各自的特色与发展,都有他们的思想与看法。”

    “只不过,大家趋同的,是为了公平正义而已。”

    他说完,停歇了良久。

    而后抓起把雪,攥在手中,攥成紧紧一团。

    “李莲花。”

    “我想建立一个门派。”

    “一个为了公平正义而生的门派。”

    “一个独立于朝廷之外的门派。”

    “一个求同存异的门派。”

    “去团结众人之力,对抗邱无涯等为乱作恶之人。”

    “去做这个江湖普遍规则的制定者与执行者,去惩奸除恶,将公平正义发扬光大。”

    “我想——”

    他从雉堞上站起来,转过身,深深望进李莲花眼里。

    “我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让人们不再流离失所,让五湖四海的血色凝结。”

    “我想让你像从前那样,能够安安稳稳地种萝卜。”

    掷地有声的音色,踏着坚定的步伐,踏进耳朵里,回响不绝。

    李莲花对上他的目光,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不是李莲花的影子,而是李相夷的影子。

    他伫立着,同李相夷一高一矮地面对面着,任凭风雪压过,也压不折傲雪凌霜的理想。

    他不由得笑了笑。

    “嗯,我相信你。”

    “总有一天,能让江湖安定。”

    “能让我,安安稳稳地种萝卜。”

    就像那个死去的李相夷一样。

    不种萝卜的时候,能让种萝卜的人,好好种萝卜。

    过了会,他往前走了两步,去到垛口边。

    手搭在上面,蹭着点雪。

    “那你想好,这个门派,要叫什么名字了吗?”

    李相夷转回身,目光穿透纷纷大雪,辽远而去。

    “人在远行跋涉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被各种东西,磋磨意志,失掉初心。”

    “设立这个门派的初心,唯‘公义’二字不可替代。”

    “如果要有名字的话,它应该是为天下公义而生。”

    “应该让人,无论何时何地,在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想起自己的初心。”

    他握剑于眼下。

    握住的,仿佛不止是剑而已,而是丈夫志在的四海。

    他眸光扫过四海。

    “提剑而立,为之四顾。”

    “顾盼四方,平不平之事。”

    “往后,我要建的门派,便叫——”

    “四顾门。”

    李莲花闻言,偏头望了望,提剑挺立在风雪中的人。

    他恍惚看见,那是当年的自己。

    也那样,说出了那番话。

    四顾门。

    他漫漫地想,是个好名字。

    天地壮阔地寒冷着,落下的雪,白了两个人又是一个人的肩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下响起一道接一道的呼喊。

    “李莲花!”

    方多病手作喇叭状,掩在嘴边。

    “你们俩,还过不过年了?”

    “他八成是忘了。”笛飞声仰头嗤道。

    “忘了自己是来找人的,而不是来跟李相夷当冰棍的。”

    “喂!”

    南宫弦月大叫,“你们俩,冰棍当够了没?”

    他本来,都要拎着李大哥亲手做的腊肉,回家过年了。

    偏生李相夷不见了,被拉着一块出来找。

    找着找着,李大哥还跑一块不见了。

    小笛飞声抱臂,顺着嘲讽。

    “没当够,就回云隐山当。”

    “上面雪大,冻得更好。”

    李莲花和李相夷双双俯眼,瞧了瞧

    “就来了。”

    答完,李莲花拍下李相夷,打量着天色怨道。

    “这下好了,因为你,等回去,天必是黑了。”

    “你也有份。”李相夷跳下雉堞。

    李莲花觉得好笑,“我有份,还不都是因为找你。”

    “行了,”他搡下人,“你还跳下来作甚。”

    “直接从雉堞上,跳下城楼不好吗。”

    “也是诶。”李相夷幡然大悟。

    他跳回雉堞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地面,连一片雪花都未曾惊动。

    李莲花慢一步,跨上雉堞,飞回地面。

    他挥下手。

    “走了,回家过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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