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醒了。”
李莲花隔布抓着陶罐,提步走进房间。
看见李相夷,从床上撑坐起来,甩着发昏的脑袋。
大概是轩辕随,回镜芜山庄报信召集人手时,乔婉娩放下大半心来,把炉子里的安神香灭了。
李相夷没了药物催神,自然睡不长。
这会的神魂,正巧从睡眠的深海里,挣扎出来。
他望望窗外的漆黑天色,露出着急忙慌的担忧神色。
被子都掀开了,腿吊在床外。
“李莲花,这什么时辰了?”
“你怎么回来了?”
“老笛他们呢?”
“邱无涯——”
他还没问完,就被接连不断的声音打断。
“戌时过一半了。”李莲花把陶罐搁桌上放着,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不止李大哥回来了,我们也回来了。”南宫弦月端着盆白米饭,跨门而入。
“你说自大狂他们啊。”方多病托着两盘菜,从门槛跳进屋。
“掉茅房里了。”
后头端着菜,挤门口的两个笛飞声,对着他踹了一脚。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方多病侧身闪开,没被踹到。
狐狸精绕在几个人腿间,汪了一声,也不知在回答什么。
“那邱无涯,和那些百姓呢?”
李相夷又问了一遍。
他见李莲花他们,神态自若得很,想必是解决了。
但还是想知道,具体是怎么个事。
五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来龙去脉跟他说了说。
李相夷听完,感觉像一个突然变好的,吵闹的梦。
那根紧绷的心弦,在一梦大醒后,彻底松了下去。
但心头,还是有些堵塞的酸胀。
张大人和九个百姓死了,窟颜达断了一臂,而邱无涯逃了……
日后,想必是一个很长的奋斗过程,他漫漫地想。
“先别想了。”李莲花看他一眼。
“来吃饭吧。”
“一天不吃了,不饿吗?”
话至此处,李相夷听见了干瘪的肚子,发出愤怒的抗议。
从早上到现在,他的确滴水未进,粒米未吃。
遂穿鞋要走。
然就在那一刻,肩颈抽痛了一下。
他停下来,伸手揉了两把。
阿娩的手劲,实在不容小觑。
连吃三堑,大意了。
揉过后,他才站起来,拖着床边的椅子,慢慢吞吞去到桌前,挨李莲花旁边坐下。
桌上的菜很丰盛,有香酥鸡、红烧鱼、麻辣牛肉、炸茄盒等等。
香喷喷的味道飘散出来,萦绕鼻尖。
李相夷胃口好一点了,二话不说,朝香酥鸡的鸡腿夹去。
五双筷子拦住他。
李相夷扫视过他们,语气带着点哀怨。
“我是病人。”
所以,让让我吧。
“原来你还知道。”笛飞声挑眉,掉筷去插鸡腿。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小笛飞声一掀嘴角。
目光却相准那只鸡腿,用筷子挑飞再一夹,往自己跟前送。
笛飞声横他一眼,到底是没再抢。
方多病和南宫弦月,在抢另一只大鸡腿。
但没有动武,划起了拳。
“大夫不让你吃油腻重口的,你忘了?”方多病出剪刀道。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自己战胜了南宫弦月的布。
可笑吟吟去夹鸡腿时,发现早已不动声色地,跑到了李莲花碗里。
李相夷瞧他们争来抢去的,有些怨艾地收回筷子。
“那你们还弄这么多好吃的。”
“我们总不能亏了自己。”南宫弦月戳了只茄盒。
他本来因输了而懊丧,见方多病落空,又高兴起来。
李相夷则无语凝噎,“……”
那为什么,要聚到他的屋子里吃?
噎了片刻,他打量着满桌不能吃的菜,问。
“那我吃什么?”
李莲花揭开唯一封着盖的盆,眼尾微眯。
“你自然是吃这个了。”
那是一碗白汪汪的玉米排骨汤。
不算差,就是寡淡无味了些。
“行吧。”
李相夷耷着眉眼叹口气,撬了大半碗米饭,拌了清汤,开始吃。
吃一口,耳边钻来句“这个香,那个脆”的赞叹。
他杵着碗底,暗暗发誓。
别让他逮到,他们生病受伤的那一天。
饭后隔段时间,李莲花持着陶罐,斟了碗药。
推到李相夷面前,“喝吧。”
李相夷盯着药,有俄顷的犯怵发愣。
“你发什么呆呢你?”李莲花叫他一声。
并以为他是怕苦,又想方设法磨叽了。
再磨叽,他也不会给他糖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笛飞声出言阐释。
李相夷瞪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开的头。”
老笛在阿娩熬药的时候,出去过一趟,十二分地有猫腻。
“那又如何?”
小笛飞声毫不心虚,反倒勾唇一笑。
李相夷不再与他辩,端起药碗来。
喝上小口,惊奇地发现,“今天的药,不怎么苦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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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的伤势,影响了你的味觉。”李莲花指头虚点他一下。
“大夫在你睡着时,又把了通脉,换了副药。”
“你也是运气好,碰上不大苦的新药了。”
“所以啊,别磨蹭了,赶紧趁热喝了吧。”
“这碗筷,还得送去厨房收拾呢。”
实际上,是他熬药时,往里头放了味甘草。
不会与其他药相冲,又能缓和苦味。
李相夷听罢,将信将疑地,飞速把药灌了。
喝完,碗被收走,李莲花五人前前后后出了屋子。
李相夷翻来本,李莲花平常爱看的话本来。
故事倒有趣,怪不得莲花楼里除了医书,就话本子最多了。
不过,有趣归有趣,他还是没看多久,就犯困睡了。
倒不是因为药的缘故,受伤生病的人,喝了药,总是容易困一些。
他平躺在床上,书歪斜倒盖着被子。
狐狸精难得蜷在他床边,肚子因呼吸,一鼓一鼓的。
十字海棠的窗棂,把溜进屋的月影,切成漂亮的花样。
那花样倾斜着,落在一人一狗身上。
这个夜晚,安和而平静。
月影在一人一狗身上,偏转淡去时,天渐渐亮了。
李相夷爬起来,狐狸精刚好用爪子扒门出去。
只落了条黄白的尾巴,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下地走了走,步子没昨日浮了。
去到走廊,扒着栏杆俯瞰而下。
他大徒弟和南宫弦月,在空旷的天井下打架。
大小笛飞声,也在不远处过招。
两身红衣来去辗转,大刀碰撞争鸣。
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谁才是谁。
就像偶尔,他会恍惚觉得,自己和李莲花融为一体。
想李莲花李莲花到。
隔壁房出来个人影,抻着懒腰,“起这么早?”
“是你太迟了。”李相夷扭头道。
比他一个病号还迟。
李莲花不承认这话,辩解道,“是你昨天睡太多,今天睡不下了。”
李相夷没继续反驳。
他睡一整天什么都不用操心,那五个人却奔波来奔波去的。
李莲花起得晚,也正常——尽管差不多每天都很晚。
楼下那几个,还有精力打架,才不正常。
“你早饭想吃什么?”李莲花随口问。
“鸡蛋饼和牛肉面。”李相夷答。
“行,”李莲花一扬手,“我给你送碗薏仁粥上来。”
李相夷:“……”
说好的点餐呢?
他开口要说来着,李莲花已经迈步走了,只留给他一个清朗的背影。
等他洗漱完,李莲花端着早饭上来。
果不其然,是碗薏仁粥,还配了碟蒸饺。
早饭后不久,那四个起早早打架的人,又练武去了。
他只能坐旁边干看着,百无聊赖地揪草叶晒太阳。
李莲花本来和他下着盘棋,下着下着,被封磬叫走了。
“先生,我堂弟来信了。”
回廊的无人处,封磬给李莲花递上封信。
“他说,万圣道在我们赶来武林大会的路上,遭了镜天宗人的袭击。”
“盟中子弟奋力抵抗,伤亡惨重。”
“而存放无心槐的库房,被洗劫一空。”
李莲花听着他的陈述,又飞快掠过信上内容。
眉头蹙起,“看来,镜芜山庄的无心槐,是来自封盟主盟中无疑了。”
“先生,”封磬对先前的猜测,进一步认定,“此事十有八九,与单孤刀脱离不了关系。”
“只有他,对我们南胤和万圣道,如此了如指掌。”
李莲花把信,交还回去,“可有发现,他在万圣道活动的痕迹?”
封磬滞了下,否定道,“并无。”
“想来,他并没有参与盗窃无心槐的行动。”
“可无心槐的暴露,未必没有他。”
“先生,”封磬郑重道,“此番回去,我定会好好查查他。”
“若找到他与镜天宗密谋的半点蛛丝马迹,必要将其挫骨扬灰,为我盟中逝者报仇雪恨。”
李莲花拍了拍他肩膀,温和宽慰。
“当务之急,封盟主是该回万圣道主持大局,为那些逝者安排后事才是。”
封磬被肩头那双手,触得感动,重重点了点头。
随后,拜别李莲花,火急火燎地回万圣道去了。
李莲花站在原地,摩挲了下手指。
往后,要多留心下单孤刀的行动才是了。
若他当真与邱无涯有所勾结,策划了武林大会这场庞大而血腥的阴谋,害那么多人丧命。
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哪怕是在另一个时空。
说来,单孤刀和何璋,在战书下给李相夷前,就已经离开镜芜山庄了。
庄内的江湖客,也陆陆续续准备离开。
回门派的回门派,归家的归家,游江湖的游江湖。
两三天后,都走得差不多了。
角丽谯回闲云山庄去,打算看看老巫婆,再去昆州老宅取些钱财,好建造鱼龙牛马帮。
临走前,她特意单独找了小笛飞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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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后者,对她的娇言俏语,仍旧无动于衷。
乔婉娩收到了爹娘的来信,也起身回扬州了。
石水独身闯江湖去了。
走时,有个姓杨的小子,朝她挥手。
“石姑娘,有缘再见。”
石水莫名其妙。
那人好像是混监察司里的,也就无缘无故撞见过两三次,又不熟。
但不回应,好像又不大礼貌。
就敷衍地拱了个江湖礼,才圈着鞭子,步出门去。
杨昀春目送着她离开。
轩辕随啃着片西瓜,从后面搭上大侄子肩膀,调侃他。
“哪家姑娘,要不要小叔给你说媒去?”
“十四五岁,也到婚配年龄了。”
杨昀春恼道,“小叔,你正经点。”
“我们该回京了。”
“宗政明启比我们先回去那么多天,指不定如何言说武林大会之事。”
“说不定,你副使的位置都要不保了。”
“不保就不保呗。”轩辕随搡下他脑袋。
“大不了撂牌子不干了,谁稀罕。”
于是,他们俩也启程回京去了。
还有展云飞、肖紫衿、佛彼白等等,先后出庄去了。
镜芜山庄慢慢要变成空壳。
等彻底无人,这里也将要被官府查封了。
不过,不是张自衡带人来封了。
他是死后第三天出殡的,府衙的主簿捕快帮操办的丧事。
有不少百姓,从家里涌出来,跟在棺椁后面送行。
长长一路人,一时不得通行。
李莲花他们也去了,给他上了香,烧了纸钱。
那张染血的一千两银票,也烧在里面。
血色的飞灰,被长风吹起,飘扬着飘扬着,飞向湛湛青天。
又三五日后,早上的时候,窟颜达和屠岸吉娜来了镜芜山庄,找李莲花他们。
一来是道谢,二来是拜别。
唯二早见过屠岸吉娜的,是方多病和南宫弦月,他们发觉,她气色好多了。
之前病恹恹的,连路都走不了。
如今虽有病气,但明显有种枯木逢春的样子。
庐医治根的方子,并没有撒谎。
在别的大夫那里,也验证过了。
只要长此以往,吃上段时间的药,她会活下去,也会恢复健康。
“之后,你们打算去哪儿?”李莲花含笑问。
“回草原?”
窟颜达晃头,“先去扬州。”
“扬州?”李莲花听到这个地名,眸光微动。
他和窟颜达,最初见面的地方,也是一战的地方,就在扬州。
当然,李相夷的缘分,起了些变化。
屠岸吉娜弯着眉眼解释,“我娘是扬州人。”
“我们去她的老家看看。”
“你们打算在那边待多久?”李相夷想起什么问。
“两三个月吧。”窟颜达与身侧的人对了眼道。
“那三个月后,”李相夷有点隐隐的冲动,“我能去扬州找你们吗?”
“找我们?”窟颜达与屠岸吉娜,一时摸不清头脑。
“我是说……”李相夷抿下苍白的唇,注目着窟颜达。
“我想跟你一战。”
真正意义上的,只关乎武学的,一战。
窟颜达怔了下,才笑着应,“啊,那定在瘦西湖如何?”
李相夷眉目一展,“那说好了。”
“三个月后,扬州瘦西湖,不见不散。”
他刚说完,小笛飞声就上前一步,“我也欲和你一战。”
南宫弦月也挤过去,指指自己,“还有我,可以吗?”
方多病也跃跃欲试,“加我一个。”
挑战下他师父这个时期的天下第一,也是万中无一的机会了。
窟颜达一时不知所措,“……”
他好像捅马蜂窝了。
他犹犹豫豫地看屠岸吉娜,后者偏开头,一副不想管他的神情。
片刻后,他还是都答应了。
比完这四场,应该再没人来找他了。
李莲花就退后面,看年轻人的热闹。
笛飞声看他退,也跟着退。
抱臂戏谑道,“天下第一,你这名头,要不了多久就响起来了。”
李莲花眺望着天高处的灿烂日阳,被灼得眯了下眼。
他垂首失笑,“天下第一有什么好的。”
“那高处,又没意思。”
他话音落地没多久,窟颜达和屠岸吉娜就离开,启程去扬州了。
待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李莲花手背一敲额头。
忘了件事了。
三个月,李相夷疯了李相夷。
当初阿娩,可是给他求了六个月,也就是半年的情。
他犯难地叹息。
李相夷啊李相夷,你可真会给自己出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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