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没得不浅,可见来人功力深厚。
李莲花信手一拔,没有拔下。
他发了点力,才将镖抽出来。
“拿着。”取下战书,他把镖往半空一放。
李相夷伸手接过,“谁下的?”
这武林大会刚结束没几天,江湖又遭了这样的难事。
居然有人赶在这种时候,给他们下战书。
也不知是下给他们所有人,还是单独一个人。
“这不是要拆了才知道吗。”李莲花说。
他边撕封口,边迈步回到墩子坐下。
五个人跟着走,躬腰半环在他后背。
李莲花双指一探,将信笺夹出来,抖展而开。
薄薄一张,内容简短,不过寥寥两语。
镖扎成的洞,完全不影响阅览。
造成阅读困难的,是上面的字。
两个字:难看。
像幼童初识汉字,或异域人学习时所写。
笔画顺序出其不意,错字连篇,因带着些圆滑的弧度,显得很怪异。
他们辨了好一会,才认出来。
“李相夷,余欲与汝一战。”
“明日辰时,城西紫竹林见,请独往之。”
落款——窟颜达。
被当今天下第一找上门来,爱打架的几个,并无欣然之色,反倒思虑沉沉。
“下给我的……”李相夷心下一提,有些茫然。
李莲花亦是,他眉头蹙起。
血域天魔单独给李相夷下战书,实在是无甚道理。
他年轻时,收到过战书无数,但从来不包括窟颜达的。
与其相战,还是自发寻来的。
而且,也不太该在这种时候……
他看向李相夷,“你之前说,大战那一天,你把监牢里关押的,那个姑娘的的消息,告诉给了他?”
他听李相夷说起那个姑娘时,久远的记忆慢慢漂浮而至。
是了,当初与窟颜达,在扬州瘦西湖一战。
观战的人群里,好像是有个夺目的姑娘。
之所以夺目,是因为她的服饰格格不入。
枣红的坎肩,罩着白色衬裙,头戴一顶鹰翎帽。
战后,窟颜达离开时,他的身边,似乎就并肩站着,那个异族姑娘。
只是窟颜达此人孤高不群,他们并没有相谈什么。
他对他,也是知之甚少。
关于“血域天魔”这个,带着些许凶残色彩的诨号,也只知是血域传出来的。
却一直不大清楚,“天魔”二字从何谈起。
血域此地,天降的魔,还是别的什么?
又或许,单纯是因为武功高深莫测,形同魔鬼出没,故而如此称呼?
江湖众说纷纭,不辨真假。
他辨不分明,更没有钻人闲事的功夫。
思绪游走间,李相夷“嗯”了声,把他拉回神。
“他听完,当即就弃战走了。”
并回忆着道,“那姑娘的手血肉模糊,人想是伤得严重。”
“短短几天,绝是好不全的。”
“他们若真关系匪浅,窟颜达救走后,该是在照顾人。”
“缘何会有时间约我一战?”
况且,那天相较时,窟颜达明显更胜一筹。
一个明知自身功夫高过别人的人,还给别人下战书,委实是匪夷所思。
江湖上,向来多是武功低者,向武功高者发出挑战。
“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笛飞声揣度说。
小笛飞声顺着推想,“搞不好是没有救成功。”
“不可能。”南宫弦月反驳。
方多病接过话茬,“我们亲眼看到,他把人救走的。”
“也没有镜天宗的人阻拦。”
他们两个炸完雷火库,去到监牢外时,可是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莲花此时,摩挲着指头开口。
“他就算救了那个姑娘,也许也救不了她。”
五个人闻言一愣,随后即刻意会。
“此话有理。”李相夷手指敲了敲少师剑柄。
“邱无涯此人阴险狡诈,十有八九留了后手。”
“那姑娘怕是……”
身中剧毒了。
几个人沉默片刻,心中念头共鸣。
忽地,旁边水桶“哗啦”一响。
四五条鱼惊慌失措地乱冲乱撞,尾巴拍溅出一众水花。
溅在他们身上,还有战书上。
六个人直盯向罪魁祸首。
狐狸精缩回爪子,眼神无辜地往后退。
“这什么?”李相夷眼尖,探手点点战书边角的水晕。
“好像是字。”南宫弦月凑近两分。
李莲花用手,又从桶里舀了点水,淋在那地方。
更多的笔画显露出来,组成了两个字——
别来。
“窟颜达给你下战书,”方多病瞄眼李相夷,“却又隐晦地叫你别去。”
“这是什么道理?”
“说明这封战书,并非是他的本意啊。”李莲花手搭下膝盖,沉沉道。
“这面上的字,怕是写给邱无涯看的。”
“藏起来的字,”他目光偏向李相夷,“才是写给你的。”
“可是,”李相夷困惑道,“邱无涯若参与其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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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该想着把我们一网打尽么,毕竟我们坏了他的大计。”
“为何要让窟颜达,约我一人独自前往?”
“一网打尽,”笛飞声直起身,一记嗤笑,“他现在可没那个本事。”
想当年东海大战,他身中李莲花的“明月沉西海”,闭关十年,功力也只恢复到六成。
在服下“观音垂泪”后,才恢复到全盛。
而邱无涯中了李莲花的“西海升明月”,身负重伤。
不吃点稀世灵药,一时片刻,怕是好不了了。
恐怕现在,连功夫稍微次些的江湖客,也能与他斗上一斗。
就算控制了窟颜达助力,只要他,或者李莲花出手,一切根本不在话下。
“看来,”小笛飞声双手交叉,“他是想利用血域天魔。”
“杀一个算一个。”
“而且,”南宫弦月对视向李相夷,“假使他们不杀你。”
“而是设了圈套抓你的话……”
“我们剩下的人,怕是……”方多病凝重喃喃。
都会被邱无涯拿捏。
他想起了小远城时,牛头马面以他为饵,把李莲花引来。
而他师父也是朋友,像一场忽而降临的风,毫不犹豫地来了。
李莲花总是这样,在最危险的时候,不顾危险地,永远可靠着。
等危险退却,他又像风平息而去,温柔无影。
不过,他们六个人,并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能不能拿捏得住,就要看邱无涯的本事了。
“那我去还是不去?”李相夷问。
他其实倾向于去。
照当下的情形来看,窟颜达与那姑娘,算作无辜之人。
少师剑为公平正义而出,他不能见死不救。
他不去的话,邱无涯绝计不会让他们好过。
如果窟颜达无计可解的话。
再者说,他架都没打呢。
老笛没打,南宫弦月也没打。
说不定,他大徒弟也想打打呢。
他大徒弟,可不像李莲花那么闲云野鹤。
也不像阿飞,对挑战对手吹毛求疵,令人发指。
以至于此生,死脑筋到只剩与李莲花相战的一愿。
“你都做好决定了,还问我们作甚。”小笛飞声直言。
李相夷叉腰看他,“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做好决定了?”
“两只喽。”南宫弦月帮答话。
“那就这么决定好了。”李莲花把信折好,塞回信封。
然后拍给李相夷,“等明日辰时,你前去城西紫竹林,与窟颜达一战。”
“那你们呢?”李相夷含着点期待问。
“我们?”李莲花抻着懒腰,狡黠一笑。
“自然是在这里晒晒太阳,钓钓鱼了。”
“不然还当如何。”笛飞声掠过他,回到墩子上。
“是啊,”方多病枕着手,踱至鱼竿前,“这战书,又不是下给我们的。”
小笛飞声挑下眉,“你若死了。”
“我们会记得给你殓尸入坟的。”
“等来年草长高了,”南宫弦月拍拍他肩膀,“我们也会祭扫的。”
“不是,”李相夷隐隐地急切又纳闷,“你们不管我死活啊?”
邱无涯可是在下套!
他孤军奋战,前无去路,后无援兵,会凄凄惨惨戚戚的。
李莲花“哎”了一声,“鱼上钩了。”
其他几人,亦是自顾自地自在。
李相夷呆愣在原地,没好气地踢了脚石子,发出不小的声响。
几个人终是不逗他了。
“放心好了,”李莲花安慰道,“不会不管你死活的。”
“到时候我们跟后边,藏着。”
李相夷满意了,坐回墩子继续钓鱼。
他们钓了大半日,午饭都没回听风楼那边领。
好在早上带出来的馍饼多,能将就着吃。
该说不说,大半日下来,收获颇丰。
加起来,有好几十条。
“走了,”李莲花撑膝站起来,“这钓得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了。”
他挽了下袖子,才提起桶来。
不然宽袖太长,掉进去容易湿。
剩下五个人是束袖,就直接提了。
六个人拎着鱼返回。
狐狸精跑跑停停地跟在旁边,脑袋上顶的荷叶,居然还没掉,就是蔫吧了。
金乌已经偏西,他们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身后一池莲花,连连碧色,也被夕阳缀得灿烂。
风一吹,碎金就平静温和地眨来眨去。
“这么多鱼,”方多病勾着手指头算,“我们也吃不完,怎么办?”
“送厨房去,给那些伤员熬鱼汤吧。”李莲花远眺着矗立的听风楼。
楼里有厨房,会做饭的,都在里面轮流帮忙。
“那我们留几条?”南宫弦月发问。
“六个人一条狗,自然是留七条。”小笛飞声理所当然道。
李莲花兀自摇摇头,七条怕是不够。
某些人胃口大,怕是一个人都能吃好几条。
不过,厨房那边可以领吃的,也够了。
“对了,”笛飞声看李相夷一眼,“这鱼,你记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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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李相夷懊丧地拉长调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今天的运气,竟出奇地差。
差到垫底。
而垫底的人,需要做鱼。
上次做饭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到了听风楼,他们就拣出七条不大不小的鱼来,其余的送往厨房。
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不好借灶。
他们就到外头,搬了石头来,垒成灶,打算烤了吃。
还从楼里搬了桌椅条凳,并拿了碗筷,又顺了葱姜蒜和盐。
五个人围坐桌前,喝着茶水,其乐融融。
只有李相夷不高兴地蹲在地上,在洗净的石板上宰鱼。
他从桶里逮住一条,用少师砰地敲晕。
而后抽出剑,准备开膛破肚,再去鳞片。
李莲花出言拦住他,“你学什么不好,学阿飞和小笛。”
杀过人还刨过尸的物件,怎能用来杀鱼?
“用这个。”他从袖里摸出把小刀,平时用来削瓜皮果皮的。
“哦。”李相夷还剑入鞘,接过小刀。
而这时的方多病和南宫弦月,双双对两个笛飞声道,“说你们呢。”
两个笛飞声睇人,“你们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
过了会,李相夷杀好了第一条鱼。
回身对无所事事的几个人道,“你们就不能削个串鱼签,生个火什么的?”
总不能他把所有的,都包揽了吧。
其余五个人,还真是这么想的。
想了想,还是分散去干活了。
李莲花和方多病上林子里拣柴火。
南宫弦月去削烤签子。
两个笛飞声去搬石头,又搭了个灶,能烤得多一些快一些。
架好新灶,上林子里的三个人也回来了。
笛飞声破天荒,主动帮生了下火。
主要是他现在生火的技术大有提高,不会把自己熏得满脸黑了。
生完,他挑衅地瞟眼小笛飞声。
小的自己,仗着自己学得早学得精点,老揶揄他。
然小笛飞声不以为意。
他们五个,该弄完的都弄完了,又是李相夷一个人在弄了。
他把鱼都处理好,上签烤的时候,一回头,桌前的人都不见了。
狐狸精也消失了。
“你们干嘛去?”
散远的人,并不回答他。
他就一个人烤着鱼,两个灶间来回挪。
不时翻下面,用刀划拉一下,再撒点葱姜蒜和盐调味。
他百无聊赖地蹲在灶前,香味慢慢飘散出来,溢满鼻边。
忽地,后头传来一道女声。
“李相夷,你捣鼓什么呢?”
一扭头,是一身红衣的角丽谯。
旁边是乔婉娩,还有石水。
三个人一道在散步。
不用李相夷回,石水就替他答了,“烤鱼有什么好看不出来的。”
角丽谯瞪她一眼,石水撇开头不理。
乔婉娩不参与她们的斗争,迈上前,眼里盈着点出乎意料的光亮。
问,“你会做饭?”
李相夷绝尘出挑于尘世,看起来不像会做饭的样子。
是故,她有些稀奇。
“会一点。”李相夷望她一眼。
随后低头,用小刀戳了戳鱼,肉柔软地陷下去。
“好像熟了,你,”他改口,“你们要不要尝一尝?”
三个姑娘去桌上木筒抽筷子,分别夹了块鱼肉。
角丽谯第一个放入嘴,当即一口呸出来。
并不留情面道,“难吃!”
“你这厨艺,真够差劲的。”
“你味觉有问题。”李相夷驳斥。
乔婉娩和石水犹豫了犹豫,还是塞进了嘴里。
“尚可。”石水艰难地咽下,但给面子地评价。
“我也觉得,其实还可以。”乔婉娩强颜欢笑地吞掉。
好吧,相夷的确会做饭。
只是做不好而已。
跟李先生一样。
在清水镇到逐州城那截路,她吃过李莲花做的饭,同样一言难尽。
“真的?”李相夷眸子现出光彩,举起烤鱼给她们。
“那你们再吃点。”
三个姑娘敬谢不敏,纷纷声言已吃过晚饭,吃不下什么了。
遂放筷子,赶紧溜了。
她们走没多久,那五个人就先后回来了。
“熟了吗?”李莲花领着狐狸精,瞎逛了一圈。
“刚熟。”李相夷答。
“正好吃饭。”两个笛飞声道。
他们俩,刚到空地上,自己跟自己打了一架。
方多病和南宫弦月不知干嘛去了,手里搂着东西。
“你们这是……”李相夷把鱼搁桌上盘子里。
“李莲花不是风寒了么,药也吃得差不多了,找大夫新开点。”
方多病拎着几个纸包。
至于大夫,现在庄上多得是。
“那火先别熄,等会正好熬药。”南宫弦月拿着个陶罐。
“不然等厨房用完炉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李莲花听罢,心头似灶里烘过来的热气,被灼得暖了一暖。
“谢了啊。”他对那两个小鬼道。
几个人坐在桌前,吃起李相夷烤的鱼。
“怎么样?”他再次期许问。
有四个人,纷纷道了难吃。
“跟李莲花做的一样难吃。”他们补充。
李莲花:“……”
说李相夷就说李相夷,扯他干什么。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李相夷做得难吃的。
那等于承认自己厨艺不佳。
“明明是你们味觉不好。”他道。
“就是。”李相夷跟自己站一块,并卡住咀嚼的动作,自动味觉失灵。
四个人:“……”
自欺欺人。
饭后一段时间,灶上的药早已沸了。
倒上一碗在桌上放凉,静静的碗里,盛着天上的月亮。
李相夷在虚月旁,搁了一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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