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是走这边吗?”
两人举着火折,走在阴森的丛林里。
孱弱的火苗,瑟缩在方圆几米内,穿不透广袤而深厚的黑暗。
方多病用手盖了下,免得被雨水浇灭。
“当然。”南宫弦月来过一回,在前面引路。
“姓邱的把武器库,设在了丛林雾障里。”
“跟监牢一样。”
“而且,”他抬手刮了把雨水,看方多病,“我又不路痴。”
“谁告诉你我路痴了?”方多病抵死不认。
“你师父啊。”南宫弦月挑下眉。
“你”自是指李相夷。
方多病脸色一拉,“他不是我师父。”
“你见过哪家师父比徒弟小的?”
“你们家不就见着了。”南宫弦月含笑道。
方多病不跟他辩了。
每次争论这个话题,他总是铩羽而归。
他们所有人都一致认定,李相夷就是他师父。
虽然无论从那个方面来说,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年龄一倒置,心情实在是有点复杂。
现在的李相夷,完全是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屁孩啊。
他甚至还可以跟远房表舅爷那样,对他说。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哩。”
算起来,有两三次。
不止五年多前,京城永福灯会那次。
过了会,漆黑的松林里,浮出丝丝缕缕的白雾来。
“到雾障了,”南宫弦月目光一紧,“跟紧我。”
“万一你迷路失踪了,我没法跟你师父交代。”
“云隐山第三代,后继无人了怎么办?”
方多病:“……”
有完没完了。
不过,就算他不在这个世界,好像也不并会后继无人。
他们天机堂,还有个话说不圆的小豆子,要不了几年,估计就会追着李相夷跑了。
等等,他警铃大作。
那小子不会抢他师父吧……
思绪间,南宫弦月的话把他拉回了神。
“把迎香穴封了别闻,里面有毒气。”
方多病感受到,湿漉漉的松香味淡了下来。
当即封好穴,紧跟着南宫弦月的步伐。
约两盏茶后,他们来到了武器库外面,蹲在草丛里观察。
厚重石块铸成的屋子,坚不可摧。
它笼在深不见底的雾气中,到近前才隐约可觅踪迹。
守在这里的护卫,身影亦是朦胧。
那层叠的黑影,把雾气的色泽衬得很重,可见数量之多。
他们咽了毒雾解药,是故并不畏惧,长时间地守在雾里。
“你这边我这边,各对付一半。”
方多病轻轻拨开一点草叶,指头指了指。
“行。”南宫弦月点头。
两人翻身散开,没在雾气里,行若影动而悄无声息。
这毒物,是一种防御,也是一种遮掩。
梆梆——
两头各响起,几道身体倒地的闷响。
“有偷袭!”
守卫这才惊觉,不由得慌乱防备。
战火一触即发,两拨人,似被石子惊巢的蜂子一样,皆一窝蜂扑出来。
刀兵纷乱。
雾气里,眼睛不大受用。
但方多病和南宫弦月的听声辨位,都练得很不错。
他们听着声音,一端剑出如龙,一端刀破苍穹。
不出多少功夫,地上已是横尸遍野。
武器库周围,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他们踩着血水,汇到石门边。
“你没事吧?”方多病打量下旁边,那身血淋淋的锦衣。
“又不是我的血。”南宫弦月道。
随后,瞄瞄方多病,“你看起来,也跟被人砍了一样。”
方多病一身浅色袍子,满身血的样子,看起来比他更可怖。
“也不是我的血。”他道。
其实两人都有点自己的血,人太多有时一下忙不过来,被砍了点小伤。
“你这机关术,从哪里学的?”
南宫弦月倚着墙,等人开机关锁。
方多病俯身凑着耳朵听锁,十指麻溜地转来捣去。
“本少爷乃天纵奇才,自学成才!”
“你老是本少爷本少爷的,家里想必很有钱。”南宫弦月滴溜了一下眼珠。
“怎么跟李大哥和阿飞哥一样,混得这么穷?”
方多病被一把无形的小刀,扎得心痛。
他顿了下诌道,“实不相瞒。”
“我家里人不让我闯江湖,说我要是敢往外跑,就打断我的腿。”
“我是偷跑出来的,他们自然断了我的银钱,逼我就范。”
“不过本少爷,怎会那么容易屈服,自然是迎难而上了。”
“至于李莲花和阿飞,确实长穷长新。”
“原来是这样。”南宫弦月深为同情,又以其为励志。
停了几秒,他安慰道,“没关系。”
“俗话说得好,在外靠朋友。”
“我们家有钱。”
“你们家年前,”方多病认认真真地提醒,“又倒了三家铺子。”
南宫弦月封了嘴,“……”
他确实不大会管家。
年关回去时,心血来潮说要试着管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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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算错了一堆账,又决错策,造成了不小亏损。
然后……手心被袁老头打开了花。
还喜提术数功课一份。
去找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帮算,人搁旁边闲吃热闹。
说好的朋友有难,两肋插刀呢?
沉默间,方多病已撬开了锁。
石门打开,他们跨步进去。
“这么多弓箭雷火。”南宫弦月环顾诧道。
只见石室垒满了大木箱,随便揭开哪一个,都是满满当当。
弓、箭矢、碗大的雷火、婴儿拳头大的雷火,比比皆是。
还有十几架投石车,显目地摆在中间。
有个地方缺了角,应该是第一批弓箭雷火,被运下山了的缘故。
“还好只运了一批。”方多病庆幸道。
“这要是全运下去,怕是没一个人有活路的。”
“那我们赶紧炸了。”南宫弦月说。
“不急这一时片刻。”方多病抓了枚小型雷火弹,抛了抛。
“这种好带,我们顺一点。”
“好主意。”南宫弦月笑道。
于是,他们翻了两个麻袋出来,各装了大半袋。
装完,出到门口好几米外,侧背着门。
“我数到三,往里一丢火折,我们就跑。”
方多病有些紧张地捏着火折。
这一炸,威力可非同一般,也不知会波及多远之外。
南宫弦月抻指头堵耳朵,“你直接丢吧。”
方多病一咬唇,手大力一甩。
火折腾空飞去,在雨中甩出几粒火星来。
两人运着轻功,拔腿狂奔。
松木左一棵右一棵,飞速撞在面前,每次到面前又死撞不上来。
跑出十几米外时,第一声爆炸,在身后响起。
轰隆,轰隆——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
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连接得紧密,到最后,密集成分也分不清的一片。
火光壮大地烧起来,烧得比松树还要高。
滚滚硝烟,把雾障都冲碎了。
耳膜充斥着巨大的鸣响,似要即刻迸裂。
他们感受到了,熔岩般的气息,撵着他们的脚步,急追而来。
还有强烈的震感,摇得松林天旋地转,晃得雨水从下往上滴。
什么的碎片,砸得后背一痛又一痛。
“卧倒!”方多病大喊。
“你说什么?”南宫弦月完全听不见。
“我说卧倒!”方多病嚎道。
他话没说完,南宫弦月已经抱头,卧倒在草丛里。
“你快卧倒!”
方多病梆得倒他旁边,“你说什么?!”
南宫弦月侧目,“我说——”
没什么可说的了。
两人趴在地上,小型雷火弹埋在身下,免得被火星溅到。
因为已经有火星,弹在了后背上。
“为什么这火星,会往肉里钻?”
南宫弦月感觉,后背不止是烫,还刺痛刺痛的。
方多病感同身受,“这雷火,应该是参考了火蒺藜。”
他腾出只手,在背上摸了摸,“是铁屑。”
“姓邱的果然是个黑心佬。”南宫弦月骂道。
“你说得对。”方多病认同。
地底下那个角丽谯,都没在雷火里搞这玩意。
她更喜欢搞毒弹,也没好到哪去。
爆炸的最高峰值过去,火星的辐射向后削减。
他们抬眸往后眺去,一片平地的废墟,还有焦黑倒折的林木。
爬起来,继续往松林外窜。
“我们直接下山吗,”南宫弦月扛着麻袋,“还是……”
方多病把黏脸上的湿马尾,扔到后面去。
“省得邱无涯派人去毁水蛭,我们先去监牢弄点。”
“你不是知道监牢的路吗?”
“也是,”南宫弦月掉了方向,“我们先去趟监牢。”
监牢里,正发出一阵哐哐的响声。
有人在武力破门。
只三两掌,大门便应声碎裂。
距门最远的角落里,缩着个昳丽的姑娘。
鹿皮靴,白裙内衬外套枣红坎肩,一头卷发散着。
一个喀兰的姑娘。
但眉眼,又不比喀兰人深邃,似带着点汉人血统。
她看起来不大好。
十指还像几个时辰前一样,没有指甲,血肉模糊地微颤着。
身上也有些开裂的血痕,长长一道,似是鞭伤。
她脸色苍白,嘴唇干涸,没有半点血色。
整个人像枯萎的草,凋零的黄叶,要腐朽进大地里一样。
听见响动,她惊恐地抱住膝盖,缩得更深了。
直到大门消散,她用余光,往外打量了一下。
而后讶了讶,视线继续抬高。
泛起点神彩来。
“窟颜达。”
她张开口,可虚弱得发不出什么声音。
她挣着气力,想要站起来,可起到一半,整个人往前扑去。
窟颜达身形一闪,伸手刚好接住她。
“吉娜。”
他喉咙像是吞着钝刀,又哑又剌。
屠岸吉娜撑在他身上,缓缓抬起眼。
嘴角漫着点回甘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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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咳咳——”
她扭开头,一阵剧烈的咳嗽,肺几乎都要咳穿。
窟颜达给她拍着背,但无力地听着,心头一绞又一绞。
屠岸吉娜在自己渐缓的咳嗽声里,聆听到了哽咽声。
她手攀上一张,偏开她的脸。
抹掉锐利眼角,掉出来的湿意。
“这个时候,”她开玩笑说,“除了神山,草原上的雪都化了。”
“你的眼睛,怎么现在才化。”
窟颜达眼角冰封的雪,化得更快了。
他有点后悔,自己把面具摘了。
“对不起,”他说,“是我没保护好你。”
“我来带你回家了。”
屠案吉娜听到“回家”两个字,滞了一滞。
随后展颜笑着,捏了下他苦着的脸。
“那我们回家,你不要哭了。”
窟颜达仰了仰头,竭力让外面的液体回流。
发现流不回去,只好“嗯”了声。
他打横抱起屠岸吉娜,向监牢外大踏步走去。
刚到门口,就撞上两个人。
两个急冲冲往里冲的人,刹停步子,好悬没撞上去。
“这谁啊?”
方多病望着眼前,锋利的异域面孔。
还有歪靠着,只能看见半张的清丽面庞,小声嘀咕道。
“不知道。”南宫弦月微摇头。
随后,对那身缁色衣裳有些熟悉。
再往下,是腰间挂的狼牙面具。
他们明白了。
“这,”方多病有些迟疑,“我们打不打?”
这人的天下第一,可比浮屠三圣实心多了。
尽管又练了五年功夫,也不清楚打不打得过。
“不,不打吧。”南宫弦月也是踌躇。
他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师父,也许跟他说了什么。”
“又或许,他自己摸来了。”
他们三个小的,在监牢里发现那姑娘时,就觉得血域天魔,可能被捏了把柄之类的。
他暗暗扒了扒方多病,两人撤步退到一边。
“我们,我们让你们走了。”
绝不是打不过。
窟颜达抱着人,刚好也把步子撤到另一边。
“多谢。”
言罢,身影便疾掠远去了。
“他刚说什么?”南宫弦月辨不出,那烂烂的汉话。
“好像是说,”方多病眼睛一弯,“等下次见面,他要揍你。”
南宫弦月瞪他一眼。
“明明是两个字好吗。”
“揍你,不就是两个字。”
“……”
两人下监牢底去,又翻了只大瓮出来装水蛭。
还好他们有先见之明。
刚松林阵里,就碰见几个镜天宗的人,火急火燎地赶路。
想来,是来毁水蛭的。
被他们丢了几枚小型雷火,炸死了。
装罢水蛭,两人就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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