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莲花三人的到来,云隐山的饭桌从未这样拥挤过。
一张小四方桌,围了满满一圈人。
漆木山和芩婆各坐一边,方多病和笛飞声挤在一块,李相夷挨着李莲花,狐狸精卧在两人脚边,面前也摆了一只碗。
饭菜是漆木山烧的,味道很好。
他看着盘子里的菜被夹走,大口送进嘴里,面上都是笑意。
唯一不给面子的,就是李相夷。
挑三拣四,嘴挑得很。
饭也吃得不认真,不时夹点肉,往狐狸精的碗里丢去,弄得跟他养的似的。
狐狸精有钱是爹,尾巴摇得欢快。
李莲花不时编些话,把师父师娘哄得很高兴。
漆木山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
酒是李莲花他们从山下带上来的,老头就好这口。
这酒醇香浓烈,他脸颊绯红,已然有些醉意,话都不利索了。
芩婆数落起来,他就空空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入夜深了,芩婆把三人领去一间空屋,“没什么多余的屋子,可能要麻烦你们挤一挤了。”
她抱来席被,就回去睡了。
床不是很大,挤三个大男人有点困难,只能横排着睡。
这样睡,腿就腾空了,只好搬来两条长凳,放在床边搭脚。
笛飞声最先睡下了,外袍都没脱。
他活得糙,可以吃完就躺,也可以随时爬起来。
不像那两位,一个阔少爷毛病,一个穷且讲究。
不过那两位到了很晚都没睡。
方多病是睡不着,他枕在床上,满脑子都在想今天比武的事。
一只羊,跟李相夷说;两只羊,不跟李相夷说……
我都多大人了,怎么能管个小孩叫师父,反正他又不知道。
可是,这算骗小孩吗,这就是骗小孩吧……方多病啊方多病,你骗了一个小孩。
好烦啊!
他良心隐隐作痛,翻来覆去,悉悉索索地响。
忽地,一个枕头飞来,重重砸他脸上。
“不睡就滚出去!”笛飞声冷脸喝斥。
还不都是因为你。
方多病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把枕头扔回去。
笛飞声闻息而动,抬手一挡,枕头落在地上,滚了灰。
这个枕头本置在中间,是李莲花要睡的。
方多病只好下床,任劳任怨地捡起来,大力地拍掉灰。
然后他看见,屏风隔绝的后面,还亮着一盏灯。
一个人影坐在桌前,微垂着头,长发散落肩上,遮了半张脸。
窗子应该没有关,有风进来,吹得发丝轻轻摇曳。
别说,这山上的夜里,比山下凉多了。
他拿了件披风,走过去,“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睡?”
李莲花勾了勾他罩来的披风,再度拿起针线,“缝个东西。”
针头穿着线,在一小块折叠的布料上窜来窜去。
“缝的什么,给谁的?”方多病问。
李莲花除了补衣服外,还从未拿针线做过其他事情,如今连续好几天,都在捣鼓这么个小玩意,肯定有问题。
李莲花拂了下碍事的头发,没告诉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也别瞎打听了。”
方多病哼了一声,“整天憋一堆心思,不说就不说,我自己猜。”
“哎,”李莲花停下针,往布里藏了个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你不是早睡了吗,怎么还没睡着?”
这话明显存了促狭味。
方多病结结巴巴,“我,我今天茶喝多了,马,马上就困了。”
他跨步转身,悻悻倒回床上。
收好口,又系了根络子,李莲花咬断线头,把东西放进袖里。
他吹灭灯,出了屋子。
夜深人静,山里都是聒噪的虫鸣。
月升至中天,皓洁如雪,薄云缭绕周围,像一个清明的洞。
那洞,似要通往天上宫阙。
他行在月影下,穿过石路走廊,推开了一扇门。
李相夷房间的门,也是单孤刀的。
房间里摆了两张床,一张空着,一张睡了个小人。
人摊着手脚平躺,肚子随呼吸起伏,被子也轻微地一上一下。
李莲花点了个火折子,就在他对面翻找。
他并不怕李相夷会醒,房间里早神不知鬼不觉地燃过阵安神香。
李相夷睡得很沉,他甚至担心,自己明天一早,会错过规律的练剑时辰。
不多会,他拖出个木匣来。
没有人会乱动单孤刀的东西,匣子也就没上锁,很容易就打开了。
一如二十年后,里面是一把把断折的剑,还有坏掉的银月弩。
而在这些废掉的东西下,是一个个被画了叉的名字。
一笔一划,都是锋利的剑,扎得他鲜血淋漓。
李相夷不是死在东海,而是这方小小的匣底。
最致命的要害。
不过,那些伤口结了痂,已经没那么痛了。
他盯着木箱,愣了好一会神。
然后下定决心,摸出捡到的那个小盒子,丢了进去。
又在箱子上抹了什么,才合上放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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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他在床边坐下,探进被子里,拉出李相夷的右手。
揭开袖口,腕上有个红点,针眼般大,周遭还晕了圈快消散的红。
那是赤毒蜂的蛰伤。
果然……李莲花心里闷地一响。
他这般年纪大时,右手腕也有这样一个蛰伤。
当时还以为,是山上的蜂,并未多想。
原来,是单孤刀。
那是下山前的最后一场比试,想来是为了赢,跟万圣道要了这赤毒蜂。
难怪,他当时右手一麻,把剑弄掉了,被单孤刀占了上风。
然而,那上风是暂时的,他还是赢了。
单孤刀捏着剑,一声不吭地怨怼地瞪着他。
他记得,那次师父师娘罚师兄,罚得格外狠,说他不仅心浮气躁,而且用心不正。
他不明白,还给罚跪的师兄递糖。
可惜,被狠狠打掉了。
他不以为意,甚至跟师父师娘斗智斗勇,要跟下山去陪师兄闯江湖。
现在想想,实在是可笑得无以言表。
他恍又想起了南宫弦月的话,“是你师兄不问自取,要偷我的银月弩。”
“你师兄才不是什么好人!”
“李相夷你就是个傻子,迟早会被骗……”
也许,南宫弦月一直是对的。
可怜,他不信。
直到南宫弦月死后的第二十年,那话一语成谶。
记得今天的晚饭后,他还逮着李相夷问了句,“你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李相夷不假思索,“当然是除了师父师娘外,这世上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却是把刀子捅得最深的人。
他摩挲了一下那个红点,而后拉下袖口,把李相夷的手塞回去。
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才起身出去。
一到门口,就有道话音传来,“李莲花,你确定要这样提醒他吗?”
方多病抱臂靠在墙上,目光投来。
李莲花关门的手一滞,“不然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告诉他十年后二十年后的事情,再告诉他自己是另外一个他。
李相夷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小就立志,要成为一名锄强扶弱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若是知道自己会落寞为一介平庸的江湖游医,怕是会很失望吧。
他一直不肯原谅李相夷,可反过来一想,李相夷未必会原谅他。
谁会原谅一个亲手杀死自己的人呢?
“你说他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方多病有点不敢想。
李莲花睇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你不就是他吗。”
“……”
李莲花梗完一口气,以彼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把门又推开点,“那你说,我要不要给你留着这扇门。”
“我还以为你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我……”方多病哑巴了。
“你要是说不出口,对我也是一样的。”李莲花又是揶揄,“对了,还得敬杯茶,再磕三个响头。”
方多病咬了咬后槽牙,一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嘶”了声。
他丢脸地捂住嘴,扭身走了。
李莲花拉好门,背手悠悠地踱回去。
第二天,李相夷果然误了早起练剑的时辰,一觉睡到大中午。
漆木山和芩婆看他睡得香,也不生气,反而还有些欣慰。
“您不叫他?”
日上三竿,李莲花到院子里闲逛时,看见师父摇着椅子乐呵呵的,遂问。
漆木山捏了撇胡子,“叫他做什么,这小子难得学会偷懒了。”
他用蒲扇指了下李莲花,“要我说,那臭小子,就该多跟你学学。”
李莲花心情很好地翘了下鞋子,面含笑意。
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师父就在提醒他了。
人作为人,最重要的,就是为自己而活。
可惜,他年轻时心无菩提树,领悟得太晚了。
他后边瞧着一窍不开的李相夷,有些戏谑。
那小子大惊失色地爬起来,晃着漆木山,“师父,你为什么不叫我?”
“不是说好教我新招的吗,今天练不完怎么办?”
漆木山悠哉悠哉地,往他嘴里塞了块果干,“急什么,今日不练就明日练,反正你不是一学就学会了嘛!”
“可是明天练今天的,就会永远少一招啊!”
漆木山又搪了块果干。
但李相夷缠人的本事炉火纯青,吃罢午饭到了下午,他还是被拖到竹林,教徒弟新招去了。
傍晚回来时,李相夷汗涔涔的,却明显心满意足了。
还有兴致编了个竹环,说要给狐狸精戴上。
“李莲花,你的狗呢?”编完他问。
从李莲花上山以来,他就一直叫全名。
师父师娘说这样不礼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改不过来,总感觉叫李大哥李叔叔怪怪的。
那位乳名小宝的袁健康,还有没有姓的阿飞,也是一样。
他还不由自主地,跟着李莲花叫他们那样叫人。
更奇怪的是,他们三个都不介意。
李莲花装模作样地东瞅西看,眉目忧虑,“这我也想问,刚还在这里,也不见出去,怎么就不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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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你帮我找找?”
李相夷爽快答应,一溜烟挨个屋子搜去了。
“狐狸精!”他一边叫一边找,“狐狸精,你在哪儿?”
他先是去了厨房,然后是客堂,一路往下,都没找到。
直到不远处叮铃哐啷一阵响,他循声小跑过去,进了自己房间。
半遮半掩间,一条黄色尾巴摇来摇去。
“原来你在这儿,进我房间捣什么乱呢?”说这话时,他并没有气结,嘴角还挂着细细的笑。
外头的三人皆是一紧。
李莲花面如平湖,心里的弦却绷而不断,牵扯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李相夷僵住了。
那散乱一地的东西是……他再熟稔不过了,是自己送给师兄的。
可是,木剑、碧玉刀,怎么都断掉了?
是不是自己手艺不精,用着用着没几下就坏了。
可是印象里,好像从未见师兄用过,应该是在某个地方都好好地收藏着。
但收藏的,又如何会坏掉……
他脑子乱作一团,手攥紧又松开,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最后接受了是用坏的这个理由。
一定是的。
“狐狸精,别咬了,东西给我。”他淡淡地,抽走狐狸精嘴里的银月弩。
没怎么用力,弩就散了架。
南宫弦月说,这弩材料特殊,结构稳固精巧,就是大虫来了,也咬它不坏。
他蹲在地上,挪着步子,逐一捡起木剑和碧玉刀。
无一例外,都断成了两截,断口平整,就像是……
被生生折断的。
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猜测,又下意识地不住驱逐,这个念头却始终逡巡不去。
心里恍有一堵墙,在一寸寸碎裂下去。
他拼命地重垒又重垒,但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摧枯拉朽的势头。
目光一瞥,一个有着奇怪标志的小盒子映入眼帘。
它已经开了,倒盖在地上。
旁边,还有一只死了的虫子,尾针不见了。
一段记忆奔涌入脑,他任东西堆在膝盖上,用左手揭开了右手袖口。
红色的点,在这一刻发现了它的来处。
他似是害怕了,慌乱地飞快地拉下袖子,继续捡东西。
封到箱子里,都封到箱子里。
封起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而,当他抱着一堆东西,走到箱子面前,心里的那堵墙轰然崩塌了。
李相夷的名字上,两道杠叉在一起。
一个,两个,一排,两排……从稚嫩到成熟,如一根根长钉,把他钉在原地,钻心又刺骨。
洪钟大吕致命一敲,手里的东西稀里哗啦砸回地面。
同二十年后的李莲花重合。
他心头狠狠一震,扭开了头。
狐狸精像是察觉到他情绪,又是挠又是蹭的,嗯嗯嗯地闷叫着。
李相夷没有理,步子一转,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一个劲地往外跑。
漆木山举着锅铲在后面喊,“马上就要吃饭了,你还去哪儿?”
他什么也听不见,迎面撞了李莲花一下,也没在意。
李莲花没有追,五味杂陈地,望着他背影渐行渐远。
早在不久之前,他就掐着李相夷回来的时间,薅起趴着睡觉的狐狸精,让它帮干个活。
他摸出张帕子打开,给狐狸精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同昨晚箱子上抹的一模一样的味道。
肉干的酱香。
客人是不好翻东西的,狐狸精就不一样了。
虽然早已预料过这种情况,可看到李相夷跑出去的那一刻,他还是……
止不住揪了一下。
“这……”
漆木山和芩婆见到那个木箱时,亦是大惊。
他们纵以为,单孤刀仅是存了些嫉妒,所以比试时,会偶尔使些旁门左道。
这些不端正的心思,永远也比不过师兄弟之间的感情。
只要适当引导,总归会走到一条通达的路上来。
可是,他们好像低估了单孤刀的妒意,以及他隐藏情绪的本领。
每次的面壁思过,不是自渡的澄明,而是恨意的暗然滋长。
或许,也怪自己的方式有问题……他们一时百感交集,皱纹似乎都比平日深了不少。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
李相夷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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